白事店没有窗子,所有的光仅靠着开着的门,若不是柜台上点了一直白蜡烛,根本看不清里面的人。

    也许,汤阿婆是拿准了舒酒这姑娘对诸事好奇的心思和习惯到处看,所以才点了一支蜡烛。

    舒酒惊讶于她的腰已经不再佝偻,还有手上黑黄的指甲也洗的干干净净。她还记得有一夜,汤阿婆和她说过她指甲上的黑不是泥垢,而是血之时的神情。

    如今,却截然不同。

    汤阿婆开口说的不是“好久不见”,反而是“两位,可是要买些什么?”

    话音和神情,仿佛她和他们并不认识,更没有曾经的那一场生死游离。

    舒酒觉察到汤阿婆不认识她,有些难过,她转过头看向同光,“她......不认得我了。”

    她从包袱里掏出那三个杯子,可谁知原本好好的杯子,刚拿到手上,就碎裂成几瓣,都来不及她接住就掉在了地上。

    更碎了。

    风一吹,那些细碎就被吹远了去。

    她惊慌的弯下腰,不料被一直白皙却苍老的手拉住。

    “姑娘,逝者不可追。”

    舒酒回过头,看着这张既近又远的脸,忽然生出了一股陌生感,她喃喃道:“你不是汤阿婆。”

    同光长长叹气,“滕烟,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老妇人咯咯笑着退后一步,与二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才说话:“唔,有一段时日了吧”,她眨了眨眼,多少有些奇怪和别扭,这张丘壑纵横的脸上配上这样活泼的动作,委实怪异。

    滕烟?这名字有些熟悉。

    舒酒看着眼前的人,看见她垂在身后的发尾竟是结着冰的,揽月节的湖都是冬天才会结冰,更何况这个季节的头发。

    同光将舒酒拉到自己身后,背着的手紧紧拽着她。

    他握着的地方恰好是手腕疤痕,原本月魄寄在那里还冰冰凉凉的,如今再加上他的手,舒酒只觉得更是冰凉了,甚至清晰觉察到月魄在腕间雀跃的跳动。

    同光:“看来,滕慈当初说的你消失了,也真也不真啊。”

    滕烟:“怎么不真了?我是真的消失了啊,喏,这几十年你可曾看见过我?”

    舒酒踮起脚,凑近了同光的耳朵,悄声说出自己的疑问和猜测。

    从滕烟的这个角度看过去,就是她趴在了同光背上,即便知道着不可能,但是这个挑剔的昆仑大祭司竟然会同意他人如此靠近他,听说之前靠近他一尺之内的一女子,都被他那只鸟啄瞎了眼。

    “诶?你那只鸟呢?”

    舒酒又从他手臂边探出头,试探性问:“你认识他。”

    滕烟腰上挂着一个环形玉佩,质地通透,她垂在一旁的手状似无意的波动着玉佩,也学着舒酒弯了腰,侧着头,笑眯眯的回她:“嗯呐,我当然认得同光大祭司啦,当初我那心比天高的姐姐,哦,也就是你口中的汤阿婆,还上昆仑去挑战他呢。”

    她“啧啧”出声摇着头,“真是没有一丁点儿自知之明。你说那昆仑是什么地方,说是神山,但周遭可都是寸早不生的死地呢。”她直起身子,又一次眨眨眼,“对吧,尊主。”

    舒酒惊呼一声。

    “你是汤阿婆的妹妹!”

    “是呀是呀,不过我比她好看多了,对吧?”

    她的神情实在太诡异,让人一眼就胆寒的那种,她往同光身后缩,一只手不自主地就抓住了同光的宽袖。

    同光微微蹙眉,垂眸看了一眼,不习惯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

    滕烟招呼着两人去她店铺里,同光抬头看了一眼牌匾,“化世屋”

    不像什么好地方的名字,舒酒拿不准同光和滕烟的关系,只是随便想了想,他和汤阿婆都很熟,那么她的妹妹应该熟悉的,思及此,舒酒急忙开口:“不去,我们不去。”

    她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道:“观南他们迟迟没有来,我们还得去找他们呢。”

    同光听了她的话,放出去的神识的确没有觉察到观南他们,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还是他功力没有恢复的原因。

    滕烟已经扭着腰走回到门内了,又转过半个身子来,说道:“你们要找你们的朋友,是吗?喏,在我店里喝茶呢。”

    在白事店喝茶,这是什么话。

    舒酒不敢置信的往里看了看,只看到观南的一角衣袍,鞋尖有节奏的点在地上,有些不同寻常。但里面着实太黑了,那只小白蜡烛能还不能完全照亮一张柜台,其他地方用伸手不见五指都不为过。

    同光还握着她的手,手指轻轻敲着她手背,他是没有什么害怕的,但是小姑娘害怕啊,巧的是他又不是那种会安抚人的人,能做这种小动作已经是难得的了。

    甚至,他是能看清楚那些没在黑暗里的东西。

    无非就是六口红边棺材罢了。

    同光心烦这种被推着往前走的感觉,他抽出舒酒背上背着的断刀朝雾气中狠狠划了一道,瞬间浓密的雾像是被破开了一道口子,快速的往两边闪开。

    他拉着舒酒就往会走,沉着嗓音道:“别回头。”

    可不是不能回头嘛,白事店的棺材盖翻起来了,汩汩往外冒的黑气太邪乎。

    他个子高,步子跨得大,走得也很快,舒酒只有小跑着才能跟上,“我们不去救观南他们嘛?”

    “救不了。”

    舒酒有些不满意,从听雪小筑开始,她还是得了不少观南和司贡熙的照顾,现在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你不是怕黑?”

    “我”,这是不争的事实,她想起了滕烟的笑,打了一个冷惊。

    忽然,听见观南跑来的脚步声,以及那声“舒酒”。

    她应答了一声“嗯”,就要转过头去看,被同光用力往前一逮,制止住了她的动作。

    “我不是说了,不要往回看。”

    舒酒有些委屈:“观南帮过我不少。”

    同光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握着弯月刀。弯月刀嗅到了血的味道,刀身抖动得厉害。

    这刀,舒酒不认识,他认识。

    大名鼎鼎的李簌簌的响尾弯月刀啊,谁人不知道这刀是靠血养着的。但他还真不知道舒酒是怎么压住它的,竟能让它乖乖在身边呆了这么久。

    这才到他手上一刻钟都不到,就已经本性暴露了。

    他转过手,注入了一道气,稍稍让它安静了下来。

    观南的声音还在背后响起,从一开始的喜悦,到现在的抱怨、咒骂,骂她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舒酒听得实在不舒服,自责感沉甸甸压在心头。

    也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这道浓雾里的口子,还在没有走完,她只是感觉应该离白事店很远很远了才对。

    所以,她偷偷扭过头,朝后看。

    这一看,不得了,径直吓得她绊了一下,差点儿将同光都扑倒。

    走了这么久,他们竟然就离白事店约莫五十来步,更令人害怕的是,六具红边黑棺整齐摆在白事店大门口,观南他们几人分别凌空站在棺材上,脚尖节奏性点着棺材盖。

    中间偏右的那具棺材盖有着要打开的趋势,鲜红的血往外扑着。

    那颜色、那味道让她一瞬间神魂俱裂,头疼得要炸开一般。

    她甩开了同光的手,抱着头脚步踉跄。

    “舒酒!”同光没有想到这景象竟然会对她冲击这么大,急忙将她勒在自己身边,弯月刀注入了他的神识,破空而出,围着他们两人画出了一个安全圈,没有雾气,也给了他唤醒她的机会。

    “不要碰我!你不要碰我!”舒就眼里看到的是模糊的身影,头戴金冠的人,一个、两个,将她推到一间黑屋,唯一的光亮是顶上不足一个身子的小窗。

    “求你杀了我,杀了我吧”她反手抓住同光的手臂,眼泪流了一脸的祈求。

    同光心脏跟着一阵一阵抽疼,原本只在指尖散发的荧光已经浓密到浑身都外溢了,那些漂浮的荧光粒子像是得了令,上上下下朝舒酒移动着。

    荧光粒子让她觉得浑身不再滚烫,可还是很疼,就像有一把刀,一寸一寸在割裂她的皮肤。

    她动作粗鲁的拉起袖子,使劲儿揉搓着小臂,一道一道的抓痕瞬间就出现,在她过分白皙的皮肤上异常显眼。

    她不让他靠近。

    但凡他走进一步,她的动作就更剧烈,她受的伤就更多一分。

    眼见着她手臂上的皮肤已经破了,擦出了三四道血痕,沁出微微血珠,浓烈的异香瞬间四散开来。

    同光听见白事店门口那几位大口吸气的声音,伴随着舒酒惨痛的叫声。

    她扑倒在地上,又累又疼,精疲力尽,似乎看清了眼前的人,哀嚎变成了啜泣,“同光,救我,救我。”

    同光眼珠微颤,嘴唇开了又合。

    他何尝不想救,但这是心病。

    是某一个点刺激到了她心底的恐惧,这一关,若不是她自己跨过去,谁也救不了。

    “同光,我要死了,求你,救我。

    神明不是爱世人吗?

    那你怎么不爱我?”

    同光浑身一震。

    数不清第几个人问他怎么不爱她了,但似乎只有这一句,他听进去了,入脑入心。

    看着地上趴着的小姑娘,斑驳的血渍已经将白衣染得花白花白,那张淡漠的脸悲恸十分明显浓烈,脸色已经不能再差了。

    同光心头一酸。

    “罢了,坠落就坠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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