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上夜幕低垂,万般喧嚣皆隐去不见。

    晚风撩起她一侧额发,江意怔愣着抬起眸,安放在身前的一只小手被他握住,掌心一层薄茧摩挲着她柔嫩的手背,缓缓收紧。

    他习武多年,那只手并不如她那般养尊处优,却也足够修长干净。紧握着她时,江意并未擅自挣动,也未觉出多少束缚的不适,那手却仿若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覆着她止不住地颤动。

    他们相距太近,连吐息都难以逃走,在双目相对间缱绻交缠。江意抿紧了唇,手心微微濡湿,却被他一路引着轻轻抬起,落在了他的半边面庞。

    那双桃花似的眼眸中不见先前的踌躇与犹疑,只带着飞蛾扑火般令人心惊的决然。

    江意的掌心抚在了他的脸上,指腹与他面上的肌肤相贴。一双水眸也睁大了几分,眸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脸上。

    那张脸光洁无暇,一颦一笑皆与旁人无异,仿若是他与生俱来。晏玦松开了她的手,江意便拿指腹轻轻摩挲了两下,也只看到那耳根上泛起的淡淡绯色,觉出面颊上有些过分的温热。

    她像是得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也不理他的话,只顾拿小手在那张脸上又揉又捏,想要找出他的破绽。

    他知道酒醉之人不能以常理论处,便垂下眸轻叹一声,重新拿左手拢住她的五指,迫使她回过眸来,蹙着眉看他,仿佛不高兴被打扰一般。

    却见他微微弯起唇,望着那双水眸,喃喃一般低语:

    “无事的,阿意。倘若你不愿意,便不必回应我。”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我出身卑贱,不敢奢望揽月入怀,只求能得你看上一眼,我的真心。”

    江意心头一震,只觉得汹涌酒意磐石般堵在喉中,压得她脑中一阵昏昏沉沉,近乎要喘不过气来。

    浪潮起伏间,一只手微微收紧,握住了她纤柔的皓腕,将尾指递到她的掌心。

    “我身上的破绽,你早已见到了。”

    “这截尾指上,曾是一朵墨色的云。八年前,它被当作药引,用以施行换脸之术。”

    “我的尾指是假的,脸也一样。我原先的脸,你也见过了,它如今属于那个叫云珏的人。”

    “他是晏府的少主晏珏,而我本姓云。八年前全族尽灭的云氏,那是我的族人。”

    “云玦,是爹娘为我取下的名。”

    月色孤冷,夜半寒风如泣如诉,自她耳畔呜咽吹过。

    那只白皙小手僵住,柔嫩的掌心原是千娇百宠而成,如今却被放入他晦暗残缺的情意。

    她喉中干涩,垂眸望向那只覆在她掌根的手,宽大温暖,骨节分明。

    那是一只属于男人的手,常年用惯了剑,摸起来并不如眼见那般柔润,筋骨间潜藏着足以取人性命的力道。

    那只手却这般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任由她轻颤着一双鸦睫,拿小手渐渐反握收拢。

    白皙掌心裹住他的尾指,肌肤相触间,两只手都微微濡湿。

    她并不在意,只顾紧紧握住他的手,抬起一双盈盈水眸来,另一手抚上他的面庞。

    这张脸她已熟悉无比,纵然覆上的面皮不属于他,眸中沉溺如沧海般的情意却做不得假。

    面皮天衣无缝,被她攥在手心的尾指上却伤痕嶙峋。原来他身上唯一的破绽,早在许久之前就已被她握在手中。

    手的主人立时怔住,身子一动不敢动,一双桃花眸微微睁大,似是难以置信。

    怀中的公主则弯起唇,一手捏住他的半边脸颊,将他惊愕的神情尽数揉碎。再微仰起一张小脸,葱白的指尖划过他的唇侧,轻声唤着他真正的名:

    “云玦。”

    月色顺着那张侧脸流下,她一手勾起他的下颌,如愿得见倚着的宽厚胸膛起伏加剧,颈间那颗喉结随着她的话音滚动了两下。

    那双眸底像是蕴着天边万千星辰,她听到自己的一颗心也在急促跳动,看着他眸中难掩的情欲,哼笑一声。

    “呆头呆脑。还要看我到几时?本公主答应你了。”

    馨香的吐息近在咫尺,那只小手自他的下颌刮过,带起一阵微痒的轻颤。

    他看不清面前的这双水眸里还有几分醉意。无论怜悯抑或利用,他不敢去问,也无力再想。

    温香软玉在怀,他便只紧紧揽住那截腰身,粗粝指腹摩挲过怀中人殷红润泽的唇瓣,垂下眸,声调低沉沙哑:

    “……可以么?”

    公主不答,只拿薄红的眼尾飞他一眼,便微仰起脸,一手揽上他的后颈,闭起了一双潋滟水眸。

    微湿的热意迟疑了瞬,便俯下身,向她覆来。

    生涩的轻吻带着灼热吐息,落在她的眼眸与唇角,引来一路酥麻的战栗。

    她嗅着身前那股似有若无的清冽桃香,倚在他温热的怀里,一手攥紧了他的衣襟。

    月明千里,静夜沉沉,宫城内华光如簇。天边一片静寂,只檐下不时融落几滴雪水,打在阶前。

    承华公主自千秋宴上消失不见,已有一夜之久。鱼凉昨夜动乱,大公子齐珣病情加重,齐瑾连夜往鱼凉赶去。

    江珩送她到了王城之外。出城十里,那乘软轿自轿内打起帘来,齐瑾托着下颌看他,挑眉笑问:“今日怎的如此殷勤?”

    江珩骑在马上,身后只跟来零星几名心腹。见软轿停住,他便翻身下了马,挥退随行的众人,一步步走到她的轿前。

    轿中美人唇畔带笑,灿若春花,轿外人长身玉立,同样微微勾唇,一手探进轿内,掌心摊开,竟变出一朵小花来。

    已入深冬,连这般娇俏的花儿也难寻。齐瑾伸手取下,垂眸端详了阵,便听他缓缓道:“你我各守一国,总不能常相见。难得今日得闲,便多陪你走一段。”

    齐瑾瞥他一眼,指尖不住搓弄着花茎,像是珍视得很,口中却轻哼一声,言道:“拿走了那对赤阑镯,便用这个来敷衍我?不知明年今日,你又要拿这些花言巧语,来糊弄哪家的小娘子。”

    江珩眉心微皱,面上却不见愠怒,只道:“阿闲,是我对不住你。靖水势孤,正如惊弓之鸟,不敢与我们结盟。若是被人得知你我之事,只怕事态更难收拾。”

    他顿了顿,又望着美人的一双凤眸,沉声允诺道:“赤阑仍是你的,我只是借来一用。明年今日,若是你我果真得以成事,我便将赤阑完璧归赵。”

    齐瑾低低地应声,眸中闪过温和笑意,却又很快被重重忧虑掩住。

    “兄长的身子不大好了……昨夜鱼凉传书,说是正一手握笔批阅折子时,莫名的心悸手抖,把砚台也给摔了。”

    “我此行回鱼凉,父王必然不会再轻易放我出来了……你我再相见,不知又是何年何月。”

    她轻叹一声,再抬眸时,便将轿帘撩得更高,扯住轿外人的手,将他拉到近前来。

    “难得一见,你便只有这些与我说?劳烦燕汜的世子与江意的兄长先行歇息片刻,我要吻的人,是江珩江幼引。”

    世子车驾折回宫城时,另一侧的宫门也正大开着。

    一辆马车自门内穿行,江珩派下臣属奉命候在这里,送晏少主出宫。

    以他的身手,本不必坐马车。宫人来请时,却说是年前一路护送公主回来,舟车劳顿,难免体虚,劳烦拨辆马车来,送他一程。

    江珩借他的飞鸿卫已然先行被他打发走了,如今的马车上只坐了一个赶车的老车夫。属官轻扣两下轿门,轿帘便被掀起,露出内里晏玦一张脸来。

    轿内除了他一人便空空荡荡的。他执掌晏府,毕竟身份特殊,那属官目光转了一圈,便不再多疑,只躬身一礼,请道:“晏大人一路珍重。”

    晏玦颔首,放下了轿帘。待马车驶出燕汜王城,轿内却忽地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相撞。

    车辕上坐着的老车夫有些耳背,听不真切,狐疑地回头望了一眼,抬高声量问了句:“大人何事?”

    轿内寂静了片刻,才听到晏玦沉声回话:“……孤无事,在轿内练功,不必多问。”

    车夫便应了一声,转过脸去。他身后的车轿之内,却在轿帘的遮掩下凭空多出一人,发间玉簪歪歪斜斜,绛色的宫装外披了件不属于她的大氅。

    江意方才一直躲在轿内,借着轿帘与这人宽大身形的遮掩,瞒着江珩跑出宫去。

    昨夜听说江珩要赶晏玦走,她便赶忙拽住了他的衣袂,求他把自己也一同带出宫来。今日晨出,她还在睡着,晏玦便把她连人待衣裳一同抱起,藏进了轿内。

    方才马车颠簸,她一下醒了过来,没提防脑袋还枕在他的膝上,直接一头撞到了他的下颌上。

    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她的额发,在她被撞疼的地方轻揉了揉。江意蹙起眉,眸中几乎要疼出泪花来,直接两手勒住他的后颈,跪坐在他腿间的软椅上,恶狠狠地瞪他的下颌:“长这么硬做什么!”

    面前这人像是得了觊觎日久的宝物,珍视万分,被她骂了也不恼,只温柔地抚上她的发顶,眸底是掩不住的笑意,低声告饶道:“是我的错,不该撞疼了阿意。”

    他这么乖觉,江意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再无理取闹,索性别过脸轻哼一声,像是满意了他的认错态度。

    晏玦一手撩起她的几缕青丝,在指尖绕了两圈,又松开,好似一直玩不腻一般。江意松开揽住他脖颈的手,倚坐在他的怀里,刚要闭起双眸,便听他轻声问道:“阿意,你还记得……昨夜醉酒之时,对我说过什么吗?”

    江意便在他怀里点了点脑袋,漫不经心地道:“记得呀。”

    他作乱的指尖紧张地僵硬了一瞬,垂下眸,却只能看到她茸茸的发顶,看不见她面上神情,也因此错过了她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昨夜是上元呢……我记得,天边的星辰与圆月好看极了,宫内不知何处有一棵古树,树上满是小花,落在地上,像雪一样白白的。嗯,风也温和。”

    她的话音停顿地恰到好处,身后人连吐息都为之一窒,大掌握起她的一只小手,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紧紧拉住,口中追问道:“还有呢?”

    江意打了个呵欠,眼尾沁出点点水光,不大在意般闷闷地回道:“我记不大清了,你说那句呀?”

    “你说……你答应了我的,要与我做,做……”

    江意微仰起脸,便见他的耳尖都已漫上一层绯色,像是羞于启齿,却又着急得紧。

    见她眨着一双水眸望来,他这才顺过气,脱口而出:“做一双结发的鸳侣。”

    怀中公主便微蹙起眉,似乎很是为难。见她这副模样,他胸腔之中的那颗心几乎要跳脱出来,一手不着痕迹地揽住她纤细的腰肢,缓缓收紧。

    却见公主得意地扬起眉梢,一张小脸不但未曾远离,还飞速凑近,在他的下颌上印下一吻,弯起唇角。

    “那是没醉的时候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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