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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源长的尼罗河自南向北流淌在陡峭的山崖间,黄沙漫天,唯有河流灌溉的地方才有绿色生机;烈日置空,慷慨而强势地将光与热馈赠于黑土地。光耀中,一只鹰隼乘着上升的气流翱翔,锐瞳倒映出埃及人口繁衍最多,建筑群最庞大的城市——底比斯,这座被后世称作“百门之都”的巨大城池,是古埃及历史上数个王朝的都城,亦是不尽地赞美歌颂中最为强盛与繁荣之地。

    清昂嘹亮的鹰啸划过天际,大群的野鸟被惊扰,鸟儿们簇拥着突然调转了飞行方向,“咻——”一支箭落了空,图坦卡蒙看着自己射出的第三支空箭,露出失望又懊恼的神色。随侍的仆从立即奉上一支新的箭羽,却不想小法老扔下弓弦径直朝背阴处走去,见状,仆从又忙送上瓜果水酒。

    图坦卡蒙接过金杯喝了一口,葡萄酒微带酸涩,滋味不似三角洲产的清甜却胜在馥郁浓厚,应该是法尤姆绿洲的上贡,幸而这酒深藏窖中又滤过地下泉水,微凉爽口,消减了一丝炎炎酷热所带来的烦躁。

    “您要不要再射上几箭?”仆从询问。

    图坦卡蒙摇头,他现下已经失了猎鸟的兴致,可这大把的空闲时间实在无趣,于是命人取来回旋镖把玩。回旋镖大小材质各异,飞抛出去能够在空中旋出一道圆弧再回来,有些还能发出瑟瑟的声响,图坦卡蒙很喜欢这种民间的玩法,抛出,飞回,接住,再抛出……一口气能持续好几轮不落地。

    殊不知,这样简单有趣的小把戏却叫仆从惊讶不已,因他原先不是贴身侍奉法老的,只知道小法老年少体弱,可现在瞧着法老陛下不但身体康健还精力旺盛——就连在孟斐斯遇袭后的擦伤也很快痊愈——想到这里,仆从暗自庆幸自己早前没资格跟着迁都,听说在鬣狗群可怕的袭击下,法老身边的人非死即残,要不然现在也不会将他调到近前……他由衷地感激神灵庇佑。

    此时一名侍卫过来传信,说是王太后正与阿蒙第一先知商议‘河谷祭祀节’的事宜,特来询问法老的意思。其实这段日子以来,有关河谷祭祀的事宜,来来回回已经商议很多次了,细节内容的更改都被书吏官们记录在册,密密麻麻地堆在库房里,而其中涉及到的具体筹备工作会交由伊特努特-阿伊等几个维西尔去办理,禀报法老基本就是走个过场。

    图坦卡蒙听完又甩了几轮回旋标,才说道,“……对此我没有任何意见,河谷祭祀节提前几日,举办得更盛大一些,这正合乎我的心意,不过正式确定下来的礼单要多抄送三份,放到我书房的桌上。”

    仆从有些不明白,所有献给神灵的礼品都会由专人在祭祀中唱报,然后刻录在阿蒙神庙扩建的新墙上,何必要特地留下三份?但是再疑惑他也不敢问出声,法老即在世间的神,一言一行不容置疑。仆从毫不迟疑地转告了上位者的意思,在书记官埋头记录中,传信的侍卫恭敬地离开了。

    “啪哒——啪嗒——”

    图坦卡蒙将回旋镖越甩越快,越扔越远,仆从见小法老板着脸看起来心情很不好,伺候得更为小心翼翼。

    自从回到底比斯,图坦卡蒙又过上中(枯)规(燥)中(无)举(聊)的日子,除了每日课业之外,会在维西尔阿伊的陪同下翻阅诸如‘愿法老,王后和王太后身体康健’,‘愿神灵赐福埃及的每一块土地’等无关紧要的公文;或者听皇宫主管兼财政大臣玛瓦播报一些宫中琐碎……至于朝中要事,一如既往地由王太后定夺。可毕竟小法老日渐长大,总归是要参与政务的,再加上都城迁回底比斯后,王权和神权重新统一于此,哪方势力也不能越过法老的威严(至少表面是这样)——图坦卡蒙心里很清楚,光靠自己目前的力量是无法与王太后抗衡的,更不要说制约阿蒙神庙了……就连先前遭遇鬣狗袭击,朝廷彻查此事发落了很多人,也难以取证这究竟是一场意外还是另有阴谋,所以,他现在只能继续等待,等待自己长大,等待时机。

    训鹰的人不再发出指令,鹰隼便不再驱赶,任迁徙的野鸟自在地往水草丰茂的地方飞去。图坦卡蒙望着远去的鸟群,却注意到那只鹰隼不断往高空攀升,随即毫无预兆地向下俯冲,利爪牢牢抓取到一只野鸟作为食物——它是当之无愧的天空霸主。

    小法老若有所思,胸前的护身符上那被雕琢成圣甲虫的‘塞克之光’,于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透亮光芒,小小少年那攥紧回旋镖的手在听闻另一则传信后缓缓松开:

    “——你是说,荷伦希布将军已经到底比斯了?”

    ……

    ··

    阿肯纳媚走过雍容华贵的宫廊,珍奇的美物与异植,精致的器皿摆件和雕塑随处可见,一幅幅装饰壁画皆以矿石颜料绘制,在阳光下透出鲜艳的色泽。当然,这些奢华的装饰依旧比不过小王后的周身装扮,不提那成套的黄金首饰与大颗宝石点缀的宽链项圈,单是她身上的披袖长袍,便将最上等亚麻布的轻,透,薄,软,体现得淋漓尽致——那近乎透明的布料被压出层层叠叠地褶皱,走动间,裙摆飘动如流动的云,又像是波浪连绵,柔美异常。

    所到之处,仆从们纷纷跪地行礼,恭敬问候这位高贵华美的太阳之女。

    “母后在哪里?”

    阿肯纳媚柔声询问,手中捧着的蓝睡莲微微开合,娇艳欲滴。

    “王太后正在接见第一先知大人。”

    “这样啊。”阿肯纳媚顿了顿,将睡莲交给随身女侍后便在花园里扑蝶玩耍,还调皮地接过侍从手上的陶罐,以泉水浇灌花圃,水花溅落在她那双彩贝金凉鞋上也浑不在意,反倒笑盈盈地抚过花瓣。

    她太喜欢这样熟悉的生活了!美好,惬意,让她感到安心,待在母后身边好过在其他任何地方——摸了摸肚子,那剧烈的疼痛好像也被时间冲淡,她想起母后略带责备与心疼的眼神,又想起医疗祭司摇着头低语——明明大麦和小麦的种子将要发芽,所有人却都只字不提……也许正如她们所安慰的,是自己多想了,种子本来就会发芽,现在的自己应该好好休养,将来像母后那样生育很多的子女,与图坦卡蒙恩爱白头。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王后今日看起来气色很好,我日日向阿蒙神祈祷,祝福您与法老长久的安康。”

    “多谢你,先知大人。”

    阿肯纳媚平时不太关注朝堂,也很少陪同图坦卡蒙接见外臣,也但对这位阿蒙先知很是敬仰,赞语几句,目送阿蒙先知离开后,她便兴冲冲地进了王太后的寝宫。

    “母后,我摘下最美的蓝睡莲送给您,愿您欢颜。” 阿肯纳媚将莲花亲手插入大琉璃瓶中,“先知大人又来与您商议河谷祭祀节的事吗?”

    王太后奈菲尔提提倚靠在华美的兽脚椅上,眉目微闭,身边的女侍缓缓摇动羽扇,这羽扇取用尼罗河上游泽地的冠鹤飞羽制成,绒缎乌黑蓬松,摆动时金光闪烁,光华熠熠,比寻常的鸵鸟羽扇名贵百倍。

    “阿肯纳媚,我的女儿。”此时,这位在埃及最有权势和地位的女人出声道,“方才先知大人提议,要将筹办河谷祭祀节的时间提前,祭祀时还需要更多的贡品……你觉得应该给吗?”

    “如果阿蒙神庙想要,那就给他们吧!”阿肯纳媚不以为然,“反正周边的属城都将派人前来观礼,到时候还会送上更多的朝贡,祭祀节越盛大,神灵也会因此更庇护埃及——哎,只希望我的新衣服能够快些赶工出来。”

    王太后听着她天真烂漫的发言,似笑非笑地抿嘴,是了,从小养在深宫的王后怎么会知道呢?所谓的献给神灵的贡品,实则是阿蒙神庙敛财的手段,提前举办祭祀节也是为了让贵族和平民们无暇顾及临近的地方祭祀活动,从而更好地集中神权……只不过,最终达成统一意见,王太后也有自己的考量,且不便细说。

    奈菲尔提提屏退了书记官,在她的寝宫里不允许记录除公事之外的其他事宜,待闲杂人等退下后,阿肯纳媚明显更放松了些,却听到母亲问道,“我听说你经常给哈托尔神庙寄信?”

    “是的,母后,我有些想念菲比……您瞧,哈托尔神庙送来了玫瑰花露。”

    这种花露用大量的新鲜花瓣调和香膏,一点点熏染而成,浓香馥郁,涂抹起来滋润又光洁,是最上乘的护肤品。

    但是王太后显然并不开心,“不许提起那个名字,我只剩下你一个女儿。”

    阿肯纳媚见状不敢多言,她知道母后自从当年负气离开埃赫塔顿(现已废弃)之后,一直留有心结,自己的几个姐姐都因瘟疫而亡,只这一点,哪怕是父王去世都没有原谅,连带着也不原谅忤逆过她的女儿——自己的小妹妹菲比被逐出皇宫,关在神庙中修行。

    此事为皇家秘辛,相关的文献记载全都被下令销毁,就连阿肯纳媚也不太清楚其中的真正缘由(她也无心去了解)。而她这一次,只不过是想把妹妹接出来叙叙旧而已,显然,王太后是不会同意的,这个念头便也作罢了。

    女侍们端来许多消暑的蜜果,阿肯纳媚顾不得吃食,只因她心里还有一桩事,“母后,我不明白,您为何要让我和法老分开居住?明明我们已经成婚,也得到了哈托尔的祝福,我们——”还没说完,她自己反倒脸红了。

    奈菲尔提提看了女儿一眼,“作为王后就应该住在自己的宫殿中,没有人能够撼动你的地位,阿肯纳媚,你身上流淌着的最纯正的神圣血统,无需迎合任何人。”

    阿肯纳媚没听出话外音,她深爱着图坦卡蒙,希望和丈夫时常待在一起。可在王太后眼里,法老与王后年少夫妻固然恩爱,却也只是现在,至于将来呢?从古至今,法老只娶一位妻子是不可能的,这不仅仅源自男人好色的劣根性,也是因为王室与贵族皆是以联姻为荣,日后除了埃及的贵女,还会有番邦的酋长之女,邻国的公主——瞧那些住在偏宫里的前朝妃嫔,得不到法老宠幸也无法回归故土,最后孤独终老,沦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巩固恩爱,倒不如自己挣得地位与尊严,自己当年在埃及没有靠山,只能努力攀附着王权,最终成为王后并生育了六个孩子,虽然没能诞下王子……但那又如何,现任法老图坦卡蒙是自己的陪嫁侍女琪雅所生,女儿阿肯纳媚又是王后,而她也稳坐王太后之位,成为了整个埃及贵族最大的支撑力——她早就明白权力的重要性。

    奈菲尔提提打量女儿,见她气色尚且不错,便叮嘱她继续休养,这段时间都不允许与法老同眠——小法老羽翼未丰,王权依旧把握在自己的手里,生不生育子嗣,也不急在这一时。

    “母后……”

    小王后继续央求,却不知在王太后并不对此留有期待。埃及皇室素来近亲通婚,为了神之血脉的纯粹,常常是兄妹,姐弟,甚至是父女嫁娶……奈菲尔提提永远忘不了,自己的女儿们成为丈夫的第二王妃,第三王妃这种荒唐事。再说到图坦卡蒙,他与阿肯纳媚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从小又体弱多病,以后生出的孩子不见得会健康强壮——她见多了那些带皇室血统,显摆身份尊贵的后妃,因为孩子病弱夭折过度悲伤,最后损了自己寿元的案例。

    “好了,我乏了,你先回去吧。”

    阿肯纳媚眼巴巴地等着,却不想只得一句打发,她从来乖巧顺从,再不情愿也只能扁扁嘴,委屈地告辞。

    看着女儿离去的倩影,奈菲尔提提有些头疼,迁都一趟如她所想的,上下埃及的贵族更频繁地开始联姻。若不是法老年纪还小,恐怕各城的城主还会想办法将家中的未婚女眷送进宫来,到时候,自己这个痴情女儿指不定要怎么闹呢。

    ……

    ··

    阿蒙第一先知出宫时与正要进宫的北方将军打了个照面,一边神权,一边王权;一个上埃及,一个下埃及……双方的势力成分复杂,因而简单寒暄也变得意味不明起来。这也难怪,从古至今,上下埃及的多王朝并存时期长达十数百年,最近的一次,还是十八王朝初由阿赫摩斯一世统一,定都于底比斯——现如今,“底比斯派”做强做大,阿蒙神庙的势力早已渗透朝野。第一先知的权势不输于朝中维西尔等重臣,又与把持朝政的王太后关系密切……无怪乎他自视甚高,认为神权和王权都落在底比斯是天经地义的事。

    而北方将军呢,管辖下埃及三角洲和西奈半岛的边界,战功赫赫,在民间的名声与威望极高。他虽不干涉朝政,却在先法老时期就是手握军权的宠臣,眼下也深受小法老图坦卡蒙的信任,成为了‘法老代理人’,实力不容小觑……

    “这么说来,将军此次进宫是为了拜谢法老和王后赐婚?这倒是件大喜事!”

    阿蒙第一先知恭贺了几句,暗想着多年前对方还是三朝元老阿伊的女婿,只可惜,两边关系并不亲近,贵族之间的联姻总归是反复无常。

    “先知大人客气了,到时候我还要备下厚礼献于阿蒙神,为我夫人求得神灵庇护。”提到新婚妻子,北方将军的语气中少了些许淡漠。

    ……

    阿蒙第一先知回到神庙时夜已将至,火光通明,底下人忙着为其行圣浴之礼。在彻底恢复洁净后,他叫来了管事祭司和自己的儿子,准备再嘱咐几句,谁知跟着一同前来的还有那名风头正盛的‘最美神妾’。

    “先知大人,感谢您允许我为这次河谷祭祀节献舞,我每日苦练舞蹈,只求不负您的期望……这些是从赫奈斯我的故乡得来的特产,托我的姑母所带,愿意献给您享用——”

    名为赫曼拉的女子,殷殷切切地跪在台阶下。

    她虽是跪着,却将下巴微微抬起,露出柔美白皙的脖颈,见阿蒙第一先知不发话,又讨好般地妩媚一笑——火光中,这份美貌更为惊心动魄,惹得在旁的众人都有些心猿意马——不怪他们定力不够,只因这确实是位难得的美人,就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怕也经不住想要百般怜爱。

    “嗯哼!”底下人回过神来,才在管事祭司的示意下便将那些所谓‘特产’收拢起来,赫曼拉缓缓起身,很懂规矩地退到了后面,才缓步离开——一步一摇曳,令人魂牵梦绕。

    阿蒙第一先知忽想起北方将军素来不好女色,当初却应允普塔神庙的提议,在于朝圣途中随军带上许多神妾,而这批女子竟全部丧命于黑沙暴中……听下人打探,新任将军夫人出生塞外,容貌极美,世间少见——都说绝色美人不常有,看来这美貌虽无用却也有用,只是其中的蹊跷确也令人费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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