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厉拖着挨过板子的身子,途径村口,见神阙已然醒来,特意驻足,道:“太子昨夜错过了一场好戏。”

    风声凛冽,天际低沉。

    神阙一身玄袍盘坐在铁笼内,脸色很是苍白,噙笑抬眸,温和问:“敢问是什么好戏?”

    鳌厉大笑:“太子昏迷不知,昨夜神女下嫁了王爷,与我家王爷饮了三杯交杯酒,村民皆可为证。”

    神阙垂眸浅笑:“知了。”

    鳌厉见他神色平静,阴冷问:“你不信?”

    神阙道:“信。”

    他醒来时,村民腰间系着红绸,唯恐他不知,不少故作交谈告诉他喜宴细节。

    鳌厉有心看他失态。不想这一拳好似打在棉花上,本就阴冷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他冷声道:“齐国太子好定力,只是不知太子这定力,待到死期至又当如何。”

    神阙抬起多情眸,噙笑望着他:“这位大人,孤来时已知去时路,既做了王爷笼中囚,无惧死期何时临。”

    鳌厉认真端详他几眼,竟在他眉宇间看到了神虞的影子,不禁暗暗称奇。

    昨日神女亲口承认齐国太子是她义子干儿,今日一瞧,这齐国太子果在神女身上学了不少东西。

    他仅大王爷一岁,虽没王爷那身无敌的武功,却有神女这个义母教导。若不及时铲除,来日必成长为王爷的心腹大患。

    王爷先见之明派萧忌前去杀他,萧忌那废物,不仅没能杀了他,自己也没了踪迹。

    鳌厉想到这里,冷冷撂下一句:“太子好自为之。”拂袖遁去身形。

    瑞阳山,红拂早已骑在马上等候着鳌厉的到来。

    鳌厉显现身影,环视一圈,警惕问:“红姑娘知鳌某会来?”

    红拂笑道:“昨日便知。”

    她伺候小神女多年,小神女一个眼神,她足矣读懂小神女之意。况,小神女得了引神香,于梦境制服赢厌那人魔轻而易举。

    她轻拍手,站在地上的鳌厉若有所感,猛地抬头向天上看去,瞳孔骤缩。

    一张巨大的天蚕网,一眼不凡,向他兜头罩下,鳌厉再顾不得什么,正欲遁地而去。

    红拂一拍马背飞身而去,向他面门打去。

    鳌厉下意识地先去接了她一掌,红拂目的达成,及时抽身而退,落下的天蚕网直接将鳌厉包裹其内。

    红拂满意颔首,向山上大军喊:“随我拜见神女!”

    鳌厉被天蚕网包裹着动弹不得,僵硬站在原地,怒斥:“阴险!”

    红拂转眸看他一眼,不屑道:“十年前神女教过红拂,对付恶人,就要比恶人更恶,更阴险。”

    神虞褪下红裙,披上了白鹤氅,长身站在大开的石门前。

    红拂制服鳌厉后,轻而易举地带着大军进了瑞阳村。

    那些自认是沥国人的村民,在看到真正的大军后,恢复了原本的神情麻木。

    他们之中大多数在赢厌到来后才知饱肚滋味,可拿叛国换来的幸福,过于短暂了……

    红拂一眼看到神虞,快步上前,单膝跪地:“神女,红拂幸不辱命。”

    神虞示意她起身,看向她身侧站立的神阙。

    神阙才被红拂从铁笼解救出来,见她看自己,撩袍单膝跪地,向她拱手作拜:“多谢师妹搭救之恩。”

    神虞慈爱看他一眼,上前一步,亲自将他搀扶起来:“阙儿受苦了。”

    神阙抬起眸,看到她眸底的慈爱,后退一步,字字清晰道:“得见师妹无碍,为兄心甚喜,皮肉之伤而已。”

    神虞见他也开始不识好歹,再懒看他一眼,对红拂交代道:“本座尚有急事,村民之事等本座醒来再处置。”

    她眼眸扫过红拂身后的三国皇帝,视线停留在燕帝身上,慢声问:“燕帝可有疑义?”

    站在红拂身后的三国皇帝忙迈步上前,向她行施大礼。

    作为东道国的燕帝拖着臃肿的龙体跪在中间,低着头恭谨回道:“小王谨遵神女吩咐。”

    神虞示意红拂随自己进去,转过身后,意味深长地道:“本座不认村民反叛为错。”

    她迈步离去,留下顾自惶恐不安地燕帝。

    石屋内,昨夜点上的引神香香火燃至尽头,红拂忙又点燃一根续上。

    神虞顾不得与红拂交代什么,忙躺下阖了眼。

    梦境时间与现实世界不同,那是虚无之地,梦境随梦主之念变幻。

    昨夜她拉赢厌入了她梦,在她的梦境之中,她便是造物主,反之亦是。

    神虞再入梦境,阴司已然成了一片地狱火海。

    恶鬼不知万万,面朝一人,虔诚叩拜。

    火海之巅,一把金色龙椅,赢厌生出了血肉,一身红衣坐在龙椅上。

    神虞踏空而来,看到这样的赢厌,不由一怔。

    赢厌坐在龙椅上,低敛着眉目,沉沉道:“本魔等了你整整一万年。”

    他驮山一年一步向她迈进,终于到了她面前,她却在他正要报仇之际化成了星点,消失在他眼下。

    此后百年,他将山移去收了不知多少恶鬼去寻她,他将阴司掘地三尺,再寻不到他的大仇人。

    前一千年,他恨她,上天入地寻她报仇;后一千年,他将仇恨掩藏等待她主动出现;再后一千年,她还是没出现,他去了人间,将那里变成了地狱;

    他恶事做尽,她还是不出现,似那匆匆百年仅是一场梦。

    他不知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阴司盛满了恶鬼。他带恶鬼打上天界,做了一千年的天帝,让那里成了另一个地府。

    他将所有想做之事做尽,六千年时,他回到地府,再去了往生桥,看了一千年的往生桥。

    后来他把往生桥捣毁,做回了魔王,坐在这把龙椅上,想了三千年。忽然想清了,她是神。

    神虞意识到这是赢厌梦境,试探问:“等本座做什么?”

    赢厌蓦地抬起眸,一双血红的魔眸,冰冷看着她。

    神虞心底倒抽一口冷气。

    这孽畜怕是干尽了恶事,在这梦境中做了真魔鬼。

    他森森然道:“猜。”

    神虞笑:“等本座出现,杀本座报仇。”

    他眯起血红的眼,一把将她摄来。

    神虞没做反抗,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赢厌抬起头,异常认真端详着她,从她眉心的神女印,到她尖尖的下颌,明明她五官是清晰的,他却总也记不住她模样。

    她还如万年前初见,陌生而熟悉。

    他看着她眸,问:“很早以前,本魔认得你?”

    神虞笑道:“认得。”

    他又问:“你是谁,我又是谁?”

    神虞长叹道:“好孩子,你是本座的曾孙儿,叫做神麒麟,本座是你曾老祖神虞。”

    一万年等候的岁月里,赢厌被岁月磨平了心性,眼也不眨地看着她,摇头:“不对。”

    神虞见他心性有了变化,眸底有了几分柔色,道:“本座是为众生而生的神,你是为灭众生而生的魔。”

    赢厌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道:“所以你想杀了我?”

    神虞摇头:“本座杀不了你,你死了,本座也会死。”

    赢厌若有所思,道:“万年前你带我来到这里,是想困住我。”

    没有疑问,仅是陈述。

    神虞点头:“本座杀不了你,只好困住你,磨去你魔性。”

    赢厌笑了:“你是神却改变不了我,再过十万年,我仍是魔。”

    他忽而停顿了,认真端详着她:“你知了,会走?”

    他这里随心所欲,无可不为,他将自己想做的做完了,觉出孤独了。

    她是第一个与他说话之人,他恨她,可只有这样时刻恨着她,牢牢将她记在心头,才能觉出他并不孤独,他还有仇人。

    神虞不想骗他,近乎残忍地告诉他:“必须走。”

    这里是他的梦境,她只有带他去到自己梦境才可度他。可在这个梦境的赢厌,要见她要等许久很久。

    连她也不知他会等多久,他在自己梦境,若想一息也可是一万年。

    赢厌摇头:“我不让你走。”

    他在这里等了一万年才等回她,他不想再等一万年,再忍一万年的孤寂了。

    神虞去看众鬼,天与地,试图猜测他在这里做了什么丧尽天良之事,杀了多少生灵。

    她还算了解赢厌,所以她猜不出他到底杀了多少生灵。

    阴司无边无际,这无边无际的大地上有着无边无际的恶鬼。

    神虞问:“本座若不走,你可能悔过?”

    她知他恶是执笔人赋予他的人设,不奢求他能做个好人,只希望他能认识到自己的恶,悔过不该妄杀这么多生灵。

    赢厌站了起来,低眸看着她:“我杀他们无错。”

    他本性如此。

    神虞与他无话可说,转过身踏空而去。

    赢厌没拦阻,他等她一万年,杀尽所见生灵,用他们魂魄打造了这片天地,足可困神。

    神虞来到空中,却发现自己再出不去了。

    她不止一次承认赢厌的悟性罕有,能有如此罕见的悟性,他的聪明也仅在她之下。

    神虞只得回到他身侧,无奈问:“你想做什么?”

    赢厌环视这片天地,道:“留下你陪我。”

    他在这里不生不灭,只有无尽孤寂如影随形,她得陪着他,让他再不孤寂。

    神虞看着血色的天地,叹道:“麒麟,本座不喜这里。”

    赢厌挥一挥袖,血色的天地消失了。

    天空瑞彩万丈,祥云不散,缭绕在两人身畔。

    他道:“我初见你时,你便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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