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虞是相信莫念的,却不信自己会眼花看错人。

    桌面点燃的油灯旁放着一盆冰花。两年前赢厌为它取名‘赢虞花’,这花以冰为骨,饮血而生。有着她的骨,赢厌的魔性。

    一年前,绿梧将它从云榭天搬来。它几乎枯萎而死,她用赢厌鲜血浇灌此花一个月,这花起死回生,一枝头长了九朵冰花,朵朵晶莹剔透。

    神虞看花许久,站起身道:“本尊去看看他。”

    莫念忙道:“莫念随您一起。”

    神虞来到门前,摇头:“不必了。”

    两房只有一墙之隔,神虞来到隔壁叩响房门,门后一片死寂,停了一会儿夹杂着睡意的低沉声线问:“婆婆吗?”

    神虞道:“是我。”

    门后传来一阵衣料窸窣声,赢厌披着外衣,双臂之下夹着拐杖,艰难来到门前,打开了房门。

    门外月色昏暗,倾斜打在一张布满疤痕的脸上。赢厌黑白分明的眸子,似怨似嗔看着她,问:“婆婆这时来做什么?”

    神虞迈步入了房,圆桌上饭菜未动,室内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气。

    神虞叹问:“可是不合口?”

    赢厌赌着气道:“不饿。”

    神虞蹙眉道:“外头多少百姓为吃上一口粮食不惜卖儿卖女,你可知这桌饭菜能救下多少人?”

    哪怕是这第一国,出了京城,百姓能吃饱的十中无五。

    赢厌拄着拐杖,沉默来到床前坐下。

    神虞向隔壁喊:“莫念,将饭菜端去热下。”

    不过一炷香,莫念将热好的饭菜放回原位,安静退了出去。

    神虞看向床上的赢厌:“过来。”

    赢厌望着她抿了抿唇,还是拄着拐杖来到桌前别扭地坐了下来。

    神虞用饭勺挖起一勺饭菜,递到他唇畔:“张口。”

    赢厌眸子定定看着她,听话地张开口,将那勺饭菜吞了下来,咀嚼着。

    神虞一勺勺喂着他,他便一勺勺吃着。

    饭菜很快见了底,神虞放下饭勺问:“后院之事,你都听见了?”

    他有副好耳力,神阙的到来她清楚瞒不过他。

    赢厌看着她眸,道:“婆婆,我渴。”

    神虞为他倒了盏冰凉的茶水,递给他唇畔。

    赢厌在她手中喝了几口茶水,这才道:“婆婆,我没听清。”

    他是听到了些话,不过是有人唤她师妹,说她是百国神女,想要嫁给她而已。

    神虞将手中茶盏放下,定定看着他眸,问:“赢厌,告诉婆婆,他现在何处?”

    赢厌委屈道:“婆婆,我是个废人,他在哪里,婆婆为何要问我?”

    神虞用冰凉的手抚摸上他温热的脸颊,道:“赢厌,他是婆婆的师兄,婆婆是不喜欢他,却也不希望看到他受伤遇到危险。”

    赢厌避开她手,满眼讽刺:“婆婆怀疑赢厌这样的废人,会去伤害他?”

    神虞放下手,道:“赢厌,婆婆不希望你对婆婆说谎。”

    她儿麒麟被她亲手养大,身有正气,从来没有凶煞之气。

    而这个赢厌,身上固然有正气,也有刻意遮掩地煞气。

    当日她折断引神香,以为能将前世的人魔赢厌永远困在梦境之中,从未想过他还能走出来。

    她救下他时,觉他身上气势不对,却从未怀疑过他不是她养大的神麒麟。

    是她理所当然了,神麒麟与赢厌本就是一个人,不过是一善一恶的两个灵魂罢了。

    赢厌对上她锋锐的目光,目光有些躲闪,道:“婆婆,赢厌没骗您。”

    神虞伸出手指,触碰上他眉心伤口,问:“赢厌恨我是吗?”

    赢厌没犹豫地点头:“是。”

    神虞又问:“恨到想要杀了我?”

    赢厌看着她苍老的脸庞,摇头:“婆婆错了,赢厌不想杀您。”

    他无比确定,他恨她,却也清楚,这份恨是带着怨的不平之心。

    他恨她,却不想杀她,只想让她陪着他。

    神虞柔声道:“赢厌,我会一直陪伴着你绝不会离去。可在此之前,你得告诉我,你对神阙做了什么。”

    赢厌漠然低垂了眼帘,淡淡道:“你还是不信我。”

    神虞站起了身,轻叹:“夜了,睡吧。”

    她回到自己房间,拿起衣架上的厚鹤氅披在身上,向观外走去。

    莫念跟在她身后,直到出了观门才问:“神女要去何处?”

    神虞循着神阙下山的路线走去,道:“去找神阙。”

    他身上有她的黄符,一定还没死,他若死了,她一定会有所感应。

    莫念不知出了什么事,只是问:“可需要属下去山下叫人?”

    麒麟钱庄只用短短的时间就开到了沥国京城,其中多是平风楼的人起了作用。

    他今早下山便是去了麒麟钱庄。

    神虞思量着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道:“不必了。”

    山路崎岖,好在她走惯了这种路也不觉难走,顺着神阙下山的路线,一直走到半山腰,天光大亮。

    神虞在山路转弯处一块石头前发现了星点血迹,她探头向山坡看去,才长出的青草明显有歪斜的痕迹。

    神虞心下一沉,忙道:“莫念,你往下面去找找。”

    莫念沉默颔首,提起飞身而起,向山坡下面飞去。

    山坡下面怪石嶙峋,几缕被石锋刮破的银色布料挂在褐色荆棘上。

    莫念顺着布料方向找去,终于在一块巨石旁发现了一身血污的神阙。

    他见神阙外伤颇多,气息很是微弱,也不敢轻易移动他身体,来到巨石上向上空喊:“神女,莫念发现神子了。”

    神虞松了一口气,忙道:“背本尊下去。”

    神阙恍惚间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有个青梅竹马,那年青梅随他下了山,他们去了烨国,在烨国千灯节同举一灯,许下了平定乱世的宏愿。

    乱世颠沛,他成了帝王,青梅不离不弃,陪他打天下。

    那年他的青梅十八岁了,披凤袍嫁给了他。

    大婚夜,他挑开她的龙凤盖头,少女不娇不媚,平静看着他道:“皇上,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喜她、爱她,知她心有大爱,应允了。

    他想,他与她行了礼,是夫妻,这乱世终会结束,她总有一日会心甘情愿地与他行了周公之礼。

    他等那一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后来,他国土越来越多,她待他仍旧,是无人不知的神虞后,却仍不愿做他的真皇后。

    他心中不解,看着虎视眈眈的人魔,也觉出了几分害怕。

    他去问太傅:“皇后为何不愿与朕圆房?”

    太傅是仅在他皇后之下的聪明人,他沉默良久,告诉他:“皇上,皇后爱您,这爱与您爱她不同。”

    他不懂这不同是什么不同,太傅一身白衣,手指头顶月,道:“皇上,皇后是天上月。您纵观千古,古今多少人仰望明月,爱她如痴,又有谁可真拥有她?”

    他才知,她是头顶月,是他不可拥有,只能仰望的幻影。

    后来的后来,他的明月死了,死在他想要占有明月时。

    昏昏沉沉中,有根冰凉的手指放在他鼻下唤他:“师兄?”

    他认出了她手指的凉意,想要唤她,却慢慢,他看到了明月死后的天下之主。

    那是一个穿着玄袍的老人,行将就木的苍老,他拥有了所有,唯独失去了元后。

    他翻看着老人记忆,看着老人死在青年剑下,阖了目。

    神虞不敢将神阙带回观中,让莫念取来药箱,就近寻了一个山洞,将他安置在山洞里。

    她畏寒,在山洞点燃了几堆篝火,盘坐篝火前,喝着烈酒驱寒。

    橘黄的火焰跳跃在她脸上,她身后传来轻微的窸窣声,神虞疑惑转头看去。

    神阙却已经半坐起来了。

    及冠少年眉目俊逸,却有双异常苍老苍凉的双眼,他迷离看着她,向她招手:“皇后你来了,过来让寡人好生看看你。”

    神虞静静看着他苍凉的双眼,慢慢站起身,手中鹿皮酒囊从她手里坠落,酒水倾洒在篝火上,一阵火花四溅。

    蓦地,她后退一步,险要站不稳。

    神阙眸底带泪,笑道:“上次寡人见皇后,皇后芳华如旧,这次却如寡人般苍老了。”

    他动作缓慢起了身,却不敢离近触碰她。

    他环视山洞,感慨道:“这里是云榭天吧?”

    他上次看云榭天,云榭天还是座雪山。万里飘雪的雪山,他踏过每一寸雪山路,路路带着他与她的回忆,唯独身侧没了她。

    他道:“皇后,寡人前几日看到红拂了,她也像皇后一样老了。”

    神虞仍是不敢置信,试探唤他:“钟离阙?”

    神阙用苍凉的双眼看她,悲恸道:“皇后还不是肯原谅寡人。”

    他知错了亲手杀了傅无疾,可是他青梅竹马的皇后已经死了。带着对他恨消失在寂火,决绝到不在人间留下半分痕迹。

    神虞心中大恸。

    原来是他。

    她问:“你可悔?”

    前世他被傅无疾蛊惑,放火烧死她三万山众,得了天下,想来也不悔的。

    她死后,他还是长命百岁的活着,坐拥天下,子孙满堂。

    神阙摇头。

    悔无用。

    他得了报应,太子恨他不死,百姓骂他逼死神虞后,他打下了江山,迟暮之年却守不住江山。

    他道:“皇后,寡人没了你,已经得了报应,若重来一次寡人宁可与你平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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