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廷听见这话只觉遗憾。

    两人不管真情假意,站在同一阵线相处数年多少有些同路之情,他着实不落忍,利落下了马,将赢祁提了起来,惋惜道:“你放心,我与人魔神子早先有些交情,人魔神子看在我的薄面上兴许会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赢祁听到这话,挣脱容廷的束缚,举起方天画戟指向神阙,冷声威胁道:“神女,赢祁对您忠心耿耿,您若定要将赢祁交给赢厌,赢祁只得借皇上性命一用。”

    五十国帝王骑在马上,看到这一幕,也就是掀了掀眼皮,多看了神阙一眼,便将视线移走了。

    人皇死不死的,他们这种小国帝王哪有资格插嘴。

    曾经的烨国太子明晟,而今的烨国皇帝,笑了笑,道:“赢祁,朕赌你不敢。人皇乃神女最为看重的爱徒,你若伤他半分,神女绝不会放过你。”

    赢祁带着破釜沉舟的架势,冷声道:“烨国皇帝,你为神女亲族,赢祁一直以来甚为敬重你,想不到你也要逼赢祁走上这一步!”

    苏爱骑在萧忌脖子上还在哭闹不休,神虞眼心都在苏爱身上,不耐道:“赢祁,赢厌之行来源于你,死在他手下,是本尊不愿让他留有遗憾。你若不愿,本尊也不是受威胁之人,神阙固然是本尊爱徒,安可与万民比足轻重。”

    神阙扫过城墙上,城墙下众人的反应,面带从容,手掌却攥紧了缰绳,笑道:“赢王爷,寡人竟不知自己一条命能威胁到百国神女。”

    他若真不想死,大可在赢厌眼皮子底下抢走城墙上的孩童来威胁,他固然是人皇,于百国神女眼里不过是个阴险之辈。

    拿他来威胁神女,是聪明人故作愚蠢之举,还是得人授意要杀他,他认为是后者。

    赢祁手中方天画戟指着神阙,起身迈前一步,将神阙从马上揪了下来,道:“皇上怎可妄自菲薄,您是神女的徒儿,又险些娶了自己师傅,赢祁是个明白人,不拿您威胁神女,还能拿谁威胁神女?”

    拿自己的亲孙儿?

    他是不喜赢厌,可不代表不喜自己的亲孙儿。更何况,那是他赢家的骨血,就是姓了有苏,那也是他们赢家的唯一血脉。

    赢厌瞧这一幕倒是有些意思,道:“赢祁,你我之间的恩怨可以先不计较,你若真能杀了神阙,孤王有心今日饶你一条狗命。”

    容廷懒再演忠臣把戏,自觉来到神虞马下,环手抱胸道:“皇上,您也看到了,容廷可不是不想救您,只是实在打不过赢祁。您乃人皇,想来定有手段脱身,容廷就不管这闲事了。”

    五十国帝王也道:“赢祁,你要动手就快些,诛杀人魔之事乃当世第一要紧事,不可延误。”

    神阙扫视一圈,见无人心向自己,不顾赢祁手中的方天画戟,仰头大笑:“人皇?神女?寡人一条命又算什么!”

    他眸色一冷,厉声道:“师傅,各位帝王所言有理,诛杀人魔才是第一要紧事!赢厌若死师傅之手,神阙纵死赢祁手中又有何惧?!”

    神虞只得将视线从哭闹的苏爱身上移开,落在神阙身上,问:“阙儿果真死而无惧?”

    神阙笑眼看她,一字一顿道:“师傅,赢厌若死,徒儿含笑九泉。”

    神虞满意颔首,复又去看赢厌,问:“赢厌,你可怕死?”

    赢厌收敛了表情,血红的魔眸平静之下带着癫狂,笑道:“阿虞要杀赢厌,赢厌为何怕死?”

    能死她手,是他的宿命,更是他的荣幸!

    他微一提气从城墙飞身而下,一身红袍落在神虞面前,伸出手看着神虞:“阿虞,你我妻夫一别数年,赢厌之心两世不改,妻主之心今生可变?”

    神虞低眸去看他伸出的手掌,翻身下马来到他身前,道:“不比前世了。”

    也不知从何时有了改变。

    从他是神麒麟,到他从梦境踏出,与神麒麟共同一具身体,再到他以一国为嫁嫁了她,给她生下了一个孩子。

    她是不沾尘缘之人,有了后代,便算入了尘。

    她可以不爱赢厌,却不可不爱赢厌为她生下的孩子,如此也可算,她心底有他,也爱他了。

    神虞抬起手,温柔抚摸着他眉心棘钉的伤疤。

    那枚灭魂钉还残存在他眉心,若换常人,死上一千次也该有了。他不同,他有一身魔骨,拥有恶性不灭的恶魂。

    天下恶人不死,他魂不灭,谁也难真的杀死他,唯独她可。

    赢厌轻轻将她抱在怀里,与她额头相抵,低低道。

    “阿虞,我恨你。

    恨你前生不肯听完我话便杀了我;恨你今生这样欺负我;恨你折香无情,将我困在了梦境;

    可是阿虞,我恨你,更爱你。我是虚幻的魔,生无情,父母厌憎,恨尽所有,却努力用了两世学会了爱你。”

    神虞是个石头人,有颗比帝王心更硬、更绝情的大爱之心。

    她前世与他不熟,今生才算真真认识了他。

    寂渊初见,他是带着前世记忆的人魔,一双手杀了她半个天下的民。

    云榭天上,她欺负他,他又成了她的同龄玩伴,唯独那一段时光,她能感受到自己还算是个人,不用做世人眼底的神。

    梦境,他躺在地上,她抱起他,看着他从嗷嗷待哺,成长为不知恨的人皇,再又变成她要消灭的魔。

    细数前尘,她待他并不好,给他的温柔与疼爱,更多是因她哄骗自己,认他做了儿子。

    纠缠从前世到今生,她的生命里没有他,待想有他了,她却又要亲手杀了他。

    神虞看着他,有些无措,轻叹着承认道:“赢厌,本尊不负万民,负你了。”

    赢厌摇头,血红的眸子,覆着从温润的柔情,捧上她冰冷的脸,告诉她:“阿虞,恨与爱是相同的。”

    爱一个人很难爱个生生世世,恨却可时时刻刻惦记着,执念深入灵魂,生生世世不休。

    他若死在她手下,他便再不爱她了。他要恨她,恨她很久,恨个生生世世,让她变成什么也甩不掉他。

    他没有来生,死便是死了,成了黄土,成了泥尘。

    他化成的泥土,要塑造她的雕像,那里困着她的魂,用着他的血与骨。

    这样,他便是她了,她珍爱自己,便是在珍爱他。

    他知道,他的阿虞并不爱他,那有什么呢。

    此后沧海桑田,她活着,便是他活,他会永远活在她心中,永永远远忘不了他。

    可在此之前——

    他是魔,还未杀尽所有,还未将天地化成血海,还没做尽天下所有恶,不该这样死了。

    他可以死,要做尽恶事,遗臭万年、万万年。

    这样阿虞杀了他,就是万年、万万年的神,世人有多恨他,就有多尊重她,多虔诚跪在她脚下。

    被天光冲破的血红,再次凝聚在穹顶。

    红天映照在大地,将黄土也染了红。

    天很低。

    世人抬眸看去,只有魔着红衣站在天与地之间,红袍猎猎,眉心一点红。

    屠戮就这样开始了。

    人魔若要灭世,怎会只杀半个天下的人。

    他站在天地之间,飞舞的红袍,蔓延出无以计数的红线。

    没人真正见过阎魔功,那是魔功,他要杀人,哪怕是一国之人,也不过用上三分实力。

    要杀尽所有人,自然要让天下人看清他自创的阎魔功,到底是什么,要他们看清了,他就是魔!

    东方一片红土,已然再无生灵,还在喘息的生灵统统藏到了北地。

    红线在天地之间蔓延、拉伸,穿过一具具百姓的身体。

    赢厌一头黑发尽数披散,红天红地,阵阵哀嚎冲破云霄,这片存在书中的天地,本是凭空捏造。

    执笔人藏在众生尽头,笔从手中脱离,飘入空中,在那本即将完结的话本写上了最后结局。

    天秦亡后,乱世三百五十年。

    人皇自食恶果,众叛亲离。

    百国神女神性悲悯,以身伺魔,生有一子,受众生之请诛灭人魔。然魔罪恶滔天,见神女来诛,不思其过,反行疯狂,放肆屠戮大地生灵。

    五十国百姓,万万民,尽数为魔屠杀殆尽。

    神虞几乎窒息。

    一条条红线从赢厌身上抽离,带着一颗颗头颅从大地掠过,这里没有天与地,只有血海。

    五十国帝王策马四下纷逃。

    红线追上他们,割下他们头颅,吸食他们帝王血,直至他们成了一具具白骨。

    天与地,浩茫血海中只剩三人。

    魔无道,以杀破碎虚无。

    存于虚无的人,万民、生灵,尽数化成血海。

    苏爱漂浮在天与地的血海上,双眼轻闭。

    神虞满目苍凉,茫然看向血海,悲恸凝结在心,终究化成一滴血泪。

    神阙似被吓傻了,更像是醒了,他站在血海上,抬头看向天穹。

    那并不是天,只是一张薄薄的宣纸,他所在的血海,也并不是血海。

    一滴朱砂墨上站着三人,他们很小,小到不过是宣纸上的两个字。

    赢厌一身血红,黑墨凝聚的发丝无风自动,平静而疯狂地看着宣纸后的它,道。

    “神阙,孤王可怜你。”

    他死后也不信,那灵自称为神,言世界为他主宰,他却实力不够,将故事写偏了,所以本该死在神阙手中的他,死在了书中女主的手下。

    人间神凡人之身,比肩神明,这灵胆敢让他敬重的神做恋爱脑工具人。

    他这个反派唯独变数多,索性将他揪了出来。

    很可惜,他一身无敌的武功,竟杀不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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