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爱小时候不喜欢自己父亲。

    母亲口中,父亲怀他一年六个月,生他时,九死一生。

    那代表不了什么。

    父慈子孝,只有母亲在时才会上演,母亲若不在,父亲总会用一种意味深长地眼神看他。

    这种眼神苏爱很是熟悉,凡是母亲亲近之人,父亲私下里总是用这样眼神看她们。

    诸如:齐王神阙,红拂姑姑、绿梧姑姑、容廷、莫念……

    人多的,苏爱数不过来。

    父亲活过来的第二年,母亲为齐王赐了婚,给了他一块封地,让他不准再进京。

    苏爱知道,这是母亲对齐王的保护,父亲仅开心了几日,反应过来,齐王已然去了封地。

    同年,莫念成婚了。

    是娶是嫁对父亲并不重要,父亲要得是母亲身侧再无痴心人。

    很快父亲便办到了,容将军不敢再找母亲哭泣,就连红拂姑姑也选择去了见生观养心。

    母亲具有先知之能,总能护下许多人。

    他的外公、外婆,便是母亲护下的。

    外公是做不成太上皇的。

    天雍的江山纵然是父亲打下来的,他却姓有苏,这是个尊贵的姓,远比一国之君更尊贵。

    所以时到如今,他的外公也仅是个王爷。

    那年,母亲带父亲去了民间。

    破败茅屋,篱笆墙内枯草丛生。

    母亲站在门前许久,还是走了进去。

    书案积满了尘灰,一具枯尸上身弯曲跪在地上,破碎的油灯带着褐色的血。

    母亲从落尘的书案拿起一块玉佩,当父亲面塞入了袖中。

    苏爱去看父亲,父亲的脸色有些发黑。

    父亲脚踩枯尸,脚挪开,枯尸成了一滩白灰。

    苏爱不知枯尸姓甚名谁,却知一点,枯尸生前一定爱过母亲。

    桌案还有一沓纸,一沓空白的宣纸,带着褐色的血。

    或许,那沓宣纸上曾写满了字,只是墨消了,只有鲜血仍在,被岁月腐朽成了褐色的污渍。

    母亲将白纸焚烧了,告诉他:“爱儿,他叫傅无疾,曾是两朝的太子太傅,才智谋略卓绝。”

    苏爱问:“母亲,他为何要自戕?”

    话却是他的父亲答的。

    父亲冰冷道:“这要问你母亲了。”

    这话很玄妙。

    就像,他听不懂母亲说过的书中世界与现实世界,执笔人。

    母亲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他小时,母亲一句话,他总要用好几天去思量。

    母亲说:“天下事,聪明人一点就破,愚人无需猜测,不懂便是不懂,时机到了自然会明晓。”

    茅屋付之一炬。

    母亲站在熊熊烈火前,一身白裘,眉目低垂。

    苏爱深知,自己容貌摄心的父亲配不上一身圣洁的母亲。

    可偏是母亲这样的神女,无底线宠纵着乖戾的父亲。

    他也是嫉妒的。

    嫉妒父亲夜晚霸占了母亲,从不肯让母亲抱着他睡。

    后来他便释怀了。

    那年母亲的外祖父仙去了,走前神秘地交给了父亲一个小册子。

    父亲看了一眼,却说:“您放心走吧,东西朕用过了,不比朕自己钻研的。”

    他天人般的母亲忽然便脸红了。

    父亲神色很是不对,看着母亲倒像是要吃人似得。

    那算是一场喜丧。

    绿梧姑姑说:“殿下,您可能要有个妹妹了。”

    苏爱没忘,母亲若仅有他一个孩子,便算是绝后。

    可很多年过去了,他长大了,龙宫夜晚仍是禁地,父亲仍是抱着母亲撒娇卖痴,他还是没有妹妹。

    父亲见他大了,愈发不耐烦政事,特意训斥他:“你母亲三岁就做了云榭天神女,山上山下哪个不认你母亲是神人。”

    苏爱自然不敢与自己母亲相比,他不过凡人,算不得天,算不得地,只能做个好太子。

    只要母亲还宠纵着父亲,他或许还能活到极冠,成功做个好皇帝。

    百官常说,父亲是一把刀,可斩天下苍生的魔刀,母亲是一把刀鞘。

    刀的魔性,只有刀鞘能包裹。

    苏爱觉这话不对。

    他的父亲固然不是好人,他的母亲却是神。

    父亲屠尽苍生,他母亲却可杀他父亲复活苍生。

    苏爱十三岁开始亲政,母亲从不插手,好在四海升平,他亲政后,国还是那个国,民还是那些民。

    也是从这年起,他至少不用害怕父亲,穿着女儿衣袍了。

    是因母亲发了话,父亲似也断绝了再给他生个妹妹的希望,渐渐对他有了笑模样。

    苏爱后来想想也对。

    赢王爷畏惧他父亲,多少年了,见着父亲从来都是躲着走。

    他尚且好些,比赢王爷怕父亲少些,又有母亲在后面撑腰,父亲再丧心病狂,也不能真杀了他不是。

    他大了,赢王爷也老了,却始终是个一个人住在偌大的赢王府。

    他有个外婆,外婆私下喊他母亲师祖婆婆。

    他们这一家人,母亲是最大的,母亲从不生气,若生气,连父亲也要跪下。

    赢王爷和外婆的关系是母亲调和的,或许是因父亲也老了,有母亲这样宠着,得爱后生了新骨肉,竟也叫了外婆一声母亲。

    外婆是个出家人,抱着父亲哭得像是个孩子,不停对父亲说这:“厌儿,对不起,为娘对不起你。”

    父亲没哭,被外婆抱着,唇角带着笑意,眸光幽深而平静。

    苏爱也哭了。

    他哭母亲太聪明了,聪明到从不劝父亲不恨,有足够的耐性等待时间磨平一切。

    时间是最好的东西。

    爱与恨,仇与怨,只要足够久,所有都将埋入黄土,变成了一段段不可揣测地过去。

    他的外婆是在见生观羽化的。

    他的外公赢王爷等了十几年,也没能来外婆的原谅。

    苏爱推翻了前面的定论。

    恨是不可磨灭的。

    哪怕是死,外婆也不愿原谅外公。

    外婆羽化仅一年,他的外公紧跟着去了。

    苏爱再不想长大了。

    他想让母亲一直活着,永远不老,长长久久地活着。

    人活于世,何人不是向死而生。

    苏爱才是少年,自然是不懂的。

    神虞知自己的儿子足够聪慧,这点很像她。

    容廷有个小女儿,生得很像容廷,神虞为自己儿子指了婚,让自己儿子极冠年后娶容家女做皇后。

    她并不劝解他,只是等一日,容家女为自己儿子生下下一代皇帝后,让苏爱自己明白。

    死也代表另一种生。

    这大地,生生死死,繁衍从来不息。

    神虞到中年了,天雍四海升平,有了四大家族,纪家一骑绝尘,竟也算上了一方诸侯。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神虞让赢厌收纪家、危家的两代家主为徒。

    她要为四大家族的崛起添上一把火,现在这火不过是个小火苗,或许要几百年后,才能成为天雍的亡国火焰。

    亡国并不可怕。

    生与生循环、轮回,一切属于道。

    纪家主、危家主,等了半辈子才等来了梦想成真,噙泪跪在神虞与赢厌脚下,发誓一定会忠于天雍。

    赢厌不爱理两人。

    神虞却笑着将两人搀扶起来,先搀了危岚,后搀的纪牧云。

    危岚曾是武痴,而今也已霜鬓华发,一脸苍老了。

    神虞道:“你得传下去,让你危族人记住,天雍百年后的希望在你族人一女身上。”

    危岚不懂,却牢牢记住了这话。

    神虞又对纪牧云交代道:“你纪家来日要出恶人,日后要她们多拜本尊雕像。”

    纪牧云是个聪明人,这话却也是听不懂的,到也牢牢记下了。

    只是想到日后,纪家会亏欠天雍,难免怕这是神女的敲打。只得愈发向苏爱尽忠,好让这位未来的天子看在自己与圣武帝的关系上,对纪家高抬贵手。

    然她们并未生有慧眼,只看得眼前事,看不得百年后,更何况是三百年后。

    赢厌做太上皇那年,苏爱有了一个儿子。

    又是一个太子殿下。

    那孩子是神虞亲自教的,她能做的,似也只有这些了,做完了,赢厌也等不及了。

    见生观在京郊,如今这里更像是一座坟墓。

    见生观的确是坟墓,一座藏神虞所有亲近之人的坟墓。

    仙鹤狗儿也老了,驮着两人每过一城就要歇上一段时日。

    这世上没了百国,只有无数城池。

    神虞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活过知天命之年。赢厌一顿仍能吃百碗云吞面,若神虞亲自下厨,那饭是吃不饱的。

    两人相濡以沫了半辈子,似老了,也似没老。

    神虞仍是鹤氅天人模样。

    赢厌仍是摄心的妖孽容颜。

    日月星辰轮回不停,忽有一日,赢厌问她:“阿虞,连我们也要死吗?”

    陡峭的山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上,神虞笑道:“你我也是凡人。”

    凡人自然是要死的。

    赢厌轻吻在她眉心,笑道:“我只比阿虞死迟一日就好。”

    他的阿虞,是他拿命换来的,纵然是死了,他也得将阿虞藏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他得着手做两个雕像,一个阿虞在左,一个赢厌在右。

    来日后人跪拜神女像,必要谈及圣武帝。阿虞做庇佑天雍的守护神,他便来做守护阿虞的魔。

    他得让人后人知晓。

    他是反派,一遇阿虞成了皇。

    后世的风刮来今朝。

    那人坐在闻圣阁,暗紫道袍天人貌,玉白菩萨脸眉心一点朱砂痣。

    他是活死人,生有神骨,借神一双慧眼,合上史册,提笔蘸墨,写了三个字。

    那字仙筋道骨却是行书。

    训反派。

    那是过去事了,他的祖先是反派。

    可现在,他成了神女,这个反派,他训了十数年,到底不比神女之心,不舍伤她半分。

    寿宁宫起了一把火。

    他毁了史册,抱着她入了火海。

    他想好了,他得带着她一起死,她的骨混着他的骨。

    恶与魔。

    她非良善,他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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