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人还没在城墙头上站稳,杜瞻就听得了楚维阳的这番话。

    楚维阳并不是在感慨些甚么,更相反,那稍显平静的语气里面,满是某种告诫,某种警醒。

    而老实说,同样是身处于养伤营地,这漫长的时间过去,杜瞻所见证的生与死的震撼与对道心的拷问,并不比楚维阳他们厮杀来的少。

    至少楚维阳已经很久没有从杜瞻的脸上,再看到如昔日外海中那样活络灵动的表情变化了。

    他长久的沉郁着神情,拉着一整张脸,似乎将自己的所有情绪变化尽都掩盖在了那张面具的后面。

    紧接着,杜瞻像是听懂了楚维阳的话,立身在原地,平静地点了点头。

    这般说着,杜瞻颇警惕的越过楚维阳和青荷的身形,看向身后那淡红色雾霭之中一群又一群人朦胧模糊的身形,见得几乎无人敢窥视楚维阳,他这才将手从宽大的袖袍之中伸出,捏着一枚木匣,递到楚维阳的面前。

    楚维阳不动声色的将木匣收下,也未曾打开,一翻手就先径直收入了乾坤囊里,这才用目光朝着杜瞻这里示意,似是在询问。

    随即,便见杜瞻稍有些僵硬的笑了笑。

    说罢,楚维阳遂笑着点了点头,他并没有推辞,也并没有问询价格,只是话音一转道。

    闻听此言,杜瞻一时间未曾说些甚么,他反而折转回身去,看向养伤营地,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搬着尸体往外走去的人收尾连缀着已经成了条细线,一直通往了雾霭的深处,消失在了杜瞻的视野里。

    紧接着,是那朦胧却又凄厉的哀嚎声从一片片平顶帐篷里传出。

    等他再回过身来的时候,杜瞻脸上那僵硬的笑容都几乎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牵强的咧开的嘴角,反而稍稍显得神情狰狞了些。

    他原本似是提振起来的情绪,也很快的颓靡了下去,只是朝着楚维阳点了点头,表情比哭还要难看些。

    说罢,不等楚维阳这里再说甚么,杜瞻摆了摆手,遂先一步转身离去了。

    原地里,楚维阳偏过头去,正与带着帷帽的青荷对视了一眼,随即便见楚维阳摊了摊手,似是有些无奈的说道。

    正说着,楚维阳已经折转身形,这回真的要和青荷往城下走去。

    只是倏忽间,楚维阳和青荷的脚步遂又顿住在了原地。

    湿漉漉的水汽雾霭之中,一道微茫的电光在楚维阳的面前一闪而逝,饶是在这样恶劣的天象之中,都显现出了那施术人的精妙掌控。

    再偏头看去时,人群再度分列在两旁,分明是宽阔的城头,这会儿却在人群里面露出了一条狭窄逼仄的小路,远远地看去,正是一个神情阴翳的年轻道人,身披着神宵宗道袍,直直的朝着楚维阳这里走来。

    显然,刚刚那道几若挑衅的电光显照,分明便是此人的手笔。

    那沉沉地脚步声愈近了些,楚

    维阳起先时似乎想要笑,可咧了咧嘴,嘴角还未扬起来,遂换了张严肃的表情,用空洞的眼眸注视着那人的到来。

    若是没记错的话,此人该是姓林。

    或许是因为修行雷道法门的缘故,神宵宗的修士,极易受到情绪的影响,甚至连自己的情绪本身,都极容易受到影响。

    这位林修士,又颇是那人来疯的性格,每每声势煊赫的弄出些动静来,引得楚维阳早早地就关注到了他,更也因之而清楚的明白,早在大部分人受到影响之前,这林姓修士便已经被影响了心性,变得阴翳且易怒。

    可这样追溯去,他有这样的变化,似乎根源又不是在雷法和灾劫的影响上面。

    或许在那一日当着一众人的面高谈阔论,结果却被人家皇华宗道子的声势震慑住的时候,他那极尽羞愤的心性里,就已经开始酝酿着这等扭曲的暴虐。

    正想到这里的时候,在楚维阳的视线里,那林修士立身在自己的近前,脸上带着些不屑的蔑视,像是在看甚么鬼蜮里的渣滓。() ()

    闻听此言,楚维阳反而颇诧异的挑了挑眉头。

    乌毒道人?

    连楚维阳自己都没想到,如今真个已经混出了名号来,还是在这灾劫里。

    好不好听的,都是次要的,极细微末节的事情,有没有诨号,实则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

    只听得了这一句,楚维阳几乎就要乐出声来了,可一想到此人还在眼前喋喋不休的诘问着,楚维阳遂收拾好心神,只电光石火间思索着,旋即在此人话音落下后,不紧不慢的开口道。

    「听神宵宗这位道友所言,似是在这灾劫里,谁也不能跟丹宗弟子说话了?找人家买点丹药那就是阿谀奉承,当众多说上两句话就得是灾劫有变故?

    神宵宗道友这样的明白,似是知晓的比大家伙都要多?再者说来,那日里皇华宗道子回返道城,那煊赫声势下,分明是道友你在与丹宗修士指点江山呢。」

    本就是贯会戳人肺管子,楚维阳这里一番话说罢,再看去时,那林道人一张脸几乎阴沉成了酱紫颜色。

    事实上,直至此刻,楚维阳都未曾想明白,这人因何找上了自己来。

    或许真个是觉得楚维阳该知道些甚么,又或者纯粹只是瞧着楚维阳不顺眼,又被长久的血腥和厮杀影响到了情绪,觉得是在找甚么软柿子捏。

    稍稍粗重的喘息声中,那林道人的双眸圆瞪,已然展露出了些许血丝,再看去时,倏忽间几有细密的雷光从他的眼波深处一闪而过。

    似是觉得火上浇油仍嫌不够,楚维阳猛地一拍脑袋。

    闻听得楚维阳这般发问,厚重的帷帽下,是青荷银铃般的笑声。

    可说来也奇,青荷只是笑着,长久的笑着,却始终像是没听到楚维阳的发问一样,只是这样笑着,并不答话。

    起初时,她的笑容教人听得了,只一头雾水,不晓得是甚么意思。

    可时间一久,随即也教人明白过来。

    此时无声胜有声,青荷姑娘在笑声里的回答,愈发的意味深长起来。

    这一番应

    和,端的是烈火上浇了油,复又在上面添了一把火。

    再看去时,两人的面前,神宵宗的林道人,粗重的喘息声几乎像破败的风箱一样呼哨着,愈显得声音尖利刺耳。

    正此时,连绵的笑声里,青荷的声音愈发低沉至消弭,她轻轻摇晃着腰肢,侧着身形面对着神宵宗修士,一双手却隐在宽大的袖袍里面,教人瞧不真切。

    原地里,楚维阳遂也眯着眼睛,一双手背在身后,眼眸流转间,视线最后却停留在了林道人腰间悬挂的玉符上面,动也不动。

    奉道城符诏者,灾劫中依令而行,切忌不许同道间出手相互残杀。

    有违命者,处之以立地斩绝之刑!

    这会儿,戳人心窝子的话楚维阳已经说尽了,只等着那林道人先一步出手,然后在玉符变化的闪瞬间,以斗法一较高下,印证生死!

    气氛陡然间凝重起来。

    似是那湿漉漉的水汽雾霭萦绕着,教人呼吸愈发艰涩起来。

    而渐渐地,楚维阳的身周,那原本浅红色的水汽雾霭,竟然在一道道烟尘的弥散之中,被晕染成了晦暗的黑灰颜色。

    愈发显得楚维阳身形诡谲,似是身处在森森鬼蜮里面。

    良久的沉默。

    原地里,那林道人猛地一甩袖袍。

    还没等林道人说罢,楚维阳那喑哑的声音随即响起。

    「需得记住,是道城的符诏救了你的性命!说这样的话当个台阶也就算了,可别真个把自己给骗了,神宵宗的道与法,就是教你在这等关头,这样唯唯诺诺,进退失据的?

    连我这般的渣滓都要瞧不起你呢,不出手也好,从今往后,今日这一局,就是你道心上恒久抹不去的那一粒尘埃!贫道斩不得你头颅,索性就斩你的前路道途!滚罢,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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