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与他相处了这么些年,怎会看不出来他这副样子分明是故意装出来让他看的,但他倒也没戳穿。

    他知道裴卿辞这般也是看出他刚才心里怎么想的,为了转移他的注意,于是揣着糊涂配合着说道:“出什么事了王爷。”语气还要显得急切,这样戏才算做足了。

    裴卿辞先是不说,在他跟前卖了好一阵儿关子,之后才凑到谢元耳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开了口,道:“她哭了。”说罢便盯着谢元瞧,看他是个什么反应。

    但还没等谢元说话,他自己又先绷不住了,摆了下手“以示清白”地解释道:“但这可跟我没太大关系——”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小狗儿似的耸拉着脑袋转过脸去,手里摆弄着他刚刚买来的小兔子。

    若是他能长出尾巴来,此刻那尾巴定是“无精打采”地垂在他身后。

    这话说完他莫名觉得有些心虚,于是又撇着嘴小声补充了句“应该吧”。

    谢元看他这副样子实在觉得好笑,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王爷说的谁啊?”

    裴卿辞没说话,伸手往车内指了一下。

    谢元拉长了音“哦”了一声,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看裴卿辞那样子实在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裴卿辞也不恼,只是坐在一边儿看着他。

    逗够了,谢元停下来细问他道:“王爷方才说什么了,做什么了?可有什么冒犯人家的地方?”

    这之后要说的才是正经话。

    “我方才问她‘家中可是遭遇了什么变故’,她未答我,突然拿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我怕她喘不上来气,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拉开,之后她就哭起来了……”

    裴卿辞抬头撇了眼谢元又重新低下去,嘴里解释道:“她毕竟是咱们半道儿捡来的,身世不详来历不明,又在这种节骨眼上,我怕……谁料她竟然反应这么大,我都被吓了一跳。”

    说到这儿他止了声,盯着手里的那兔子看了几眼,之后他又将目光移向谢元,等他开口说话。

    “那依王爷判断,她可有什么可疑之处?”

    “没有,”裴卿辞摇了摇头,道,“她年纪尚小,应该还没有那么深的城府,要是真有点什么,不至于藏得一点破绽都不露。”

    说到这他回想起方才在车里的那一幕,“不过我看她那副摸样,应该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至于具体是什么,就无从而知了。”

    谢元听他这么说,稍稍放心了些,想起刚见着江三娘时她的样子,心有不忍,道:“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裴卿辞摸着兔子转回话题,“接下来我该如何是好?”

    他在谢元跟前总归是不同的,语气都不由自主地放软,带着点儿撒娇的劲儿在里头,“您帮帮我吧。”

    谢元问他:“那孩子呢?可还在哭?”

    “没有,她方才哭了好一阵儿,哭累了便又睡了过去,我看着她彻底睡熟了才出来的。”

    谢元看向他手里的兔子,笑道:“所以王爷手里这兔子是给她买的吧。”

    裴卿辞点了点头,又说道:“试探归试探,但再怎么说也是我让她难过了。这祸是我惹出来的,自然是要想着法子弥补的。这兔子就权当赔礼了。只是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欢,万一……”

    话到这儿便止住了,他没再往下说。

    后半部分没出口的,谢元也都明白。

    他伸手想像从前一样摸摸裴卿辞的头,但最后还是收了手。

    不似从前了,他在心里叮嘱了一遍自己。

    于是他只是看着裴卿辞,说:“王爷长大了。”

    裴卿辞权当他是在打趣自己,笑了一下,道:“都这个时候了,谢伯你就莫要再笑我了。”

    “好好好,不笑,不笑,”谢元侧着身替他打了帘子,道,“去吧。”

    裴卿辞应了一声,收腿起身,矮着身子,进去了。

    他拿着那兔子正思索着该如何说才算妥当,抬眼就瞧见江三娘已经醒了,正睁着双眼不知道望向何处。

    裴卿辞坐了过去,僵直着身子对她说:“方才是我言语多有冒犯,还望你见谅。”

    江三娘转了过来看向他。虽是眼眶红红,但再无半滴眼泪。许是哭得太久了些,她嗓音微哑,“我知道,不怪你的。”

    她有些艰难地动了动,裴卿辞想去扶她,都已经伸了只手出去,但又怕冒犯到她,于是又默不作声地收了回来。

    他不开口,江三娘也不再搭话,就这么沉默了好久,裴卿辞想起自己手上的兔子,递了过去,跟她说:“就当是给你赔不是了,还请你收下。”

    江三娘听他这话愣了一愣,之后小心翼翼地从褥子里探出一只手。见裴卿辞不再有动作,便大起胆子捏着兔子的一只耳朵,将它一点一点慢慢拖过来后搂在怀里。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小小声地跟裴卿辞说了句:“谢谢。”

    见这兔子合她心意,裴卿辞便也没再说话,看着她一心一意地捧着兔子摸了好半天,之后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他道:“对了,我还不知你姓名,你可否愿意告知于我?”

    “裴卿辞。”

    他说。

    “姓裴,名卿辞。”

    裴卿辞见江三娘在听到“裴卿辞”这三个字后,点了点头垂眼默念了一遍,然后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看向他。

    “那……那你岂不——?”

    大梁境内下至三岁,上至七十,哪能有人不知“宁王裴卿辞”,先不说他六岁便被破例封了宁王送去了肃北,单就他母亲德妃及德妃母家谢氏,还有他自己那凄惨身世,也够人们茶余饭后聊上一聊了。

    江三娘说着就放下兔子要掀开身上的褥子下来给裴卿辞见礼。

    裴卿辞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忙制止道:“不必如此,你还生着病,好生养着就行了,况且这又没有旁人,还搞这些虚的做什么。”

    江三娘对他说了句“多谢王爷”,之后便也没再多话,安安静静地在那儿摆弄那只兔子玩儿,几乎没有一点儿声响。

    裴卿辞有时会分神来瞥她一眼,就一眼,看过之后又去做自己的事。

    只是有一次不小心眼神和她对上,他心里一慌,脸上却不显,只是默默抬高了拿书的手,以书遮面,装作无事发生。

    ·

    行过几日,又遇上大雪。

    天灰蒙蒙的,沉得像是快要压下来,前几日的明媚不知此刻又躲在了谁的身后。鹅毛般大小的莹白色的雪片子“刷刷”地往下扑着,没过多久,便将这地上的一切事物都埋了起来。

    “王爷,雪下得太大,前头路被封了。”

    谢元掀开帘子来冲裴卿辞说道。

    “可还有其他路可走?”

    “这里两面环山,能去京城的路只此一条。”

    “传下去,车驾先在此整顿休息,待路通了再走。”

    “是,王爷。”

    众人皆得令,搭了帐子安顿下来。

    天逐渐没了黑,方才被派去拾柴的人一个两个都在此时赶了回来。

    因下了雪,柴又受了潮,起先不光是火怎么都点不起来,还不断冒出来阵阵呛人的黑烟,没一会儿功夫整个营地都被围困其中。

    裴卿辞没注意到自己站在了风口,一转头被扑了个正着,迷得眼睛都睁不开,一时没寻到方向得以避开,还是谢元伸手将他从当中拉了出来。

    “三娘可好些了?”他咳嗽了几声,捏起袖子擦了把眼角处被熏出来的泪,问谢元道。

    那天之后裴卿辞暗自观察过江三娘,发现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后江三娘便放松了些,没有最开始那么害怕他了。

    再之后还主动跟他说过话。

    不过这也是这么些天唯一一次。

    她问裴卿辞自己能不能看看车外,得到他的应允后,先道了声谢,接着转过去慢慢掀开帷裳一角,无需旁人多言,她看了几眼就又放下来了。

    裴卿辞想她到底还是小孩儿。

    好哄又好骗。

    “没有。”谢元叹了口气,“那孩子气息越来越弱,怕是……”

    许是今日落下来的雪带走了地上的余温的缘故,天更加严寒了,江三娘的病体又怎能抵挡得住肃北冷风的侵袭。

    裴卿辞收拾好给她住的帐子,要接她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发现她双颊又泛起了异样的红,唤她也不应,显然是已经失去了意识,再一探额头,竟是又起了烧。

    他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叫来了谢元。

    谢元先将她带下了马车放到了账中,又寻来毯子、斗篷等物件盖在她身上。

    这样做一是为了保暖,二是为了让她发汗。

    谢元又让裴卿辞拿帕子在外头雪地里滚上一滚,再拿进来放在江三娘的额头上。

    若是觉得温了,便再拿去滚。

    如此反复。

    这里既无药,也无任何性热可使人发汗之物。

    江三娘能否挺过来,全要靠她自己。

    裴卿辞见她烧得嘴唇干裂发白,让谢元守着她,想着自己去外头化些雪水来烧热了让她喝下。

    可这火生了半天,愣是不见一点起色。

    他心里有些急躁,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站在原地无措地等。

    想着再去看一眼江三娘,但最后迈向帐子的双脚又收了回来。

    在谢元从他跟前经过时,他突然拽住谢元,低声对她说了一句,“伯伯,再去替我瞧瞧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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