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起扶桑,照在地上映出一片剔透晶莹。

    人在屋里推开了门,却又无措着不敢往外落脚,像是生怕自己唐突了屋外这铺了漫天漫地的白,碎了这不染纤尘的纯净似的。

    屋外有几只不知打哪儿飞来的雀儿,许是到这儿便飞不动了,于是收了翅膀,栖在了院内那棵光秃秃的树上。

    院子里传来些响动,那雀儿有灵性,歪着脑袋听了一阵儿。许是觉得没什么趣儿,便又侧过去自己啄羽玩。

    屋内躺着的江知予的睫毛微微颤动,然后她缓缓睁开了眼。

    窗外阳光正好,偷偷溜进来了一缕儿,恰巧照到了她的床前。

    她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地又闭了眼。

    待到再睁开时,就见自己面前有个老妇人。

    “醒了?还疼不疼?”

    那老妇人笑着拉起她的手,泪却刹那间涌了出来。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她转过头去向屋外喊道,“老头子,快来!”

    “怎么了,怎么了?哎呀你喊我做什么,我那儿正煎着药呢!”

    老大夫嘴上虽抱怨个不停,但还是急匆匆地往这边赶。

    他一边掀帘子,一边问道:“怎么了,这么着急唤我?”

    老妇人拿手抹了把泪,喜笑颜开,跟他道:“阿意醒了。”

    老大夫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不紧不慢地往里走,然后一下子提了精神似的冲了过来,嘴里话都说不利索了,磕巴道:“什么?醒——醒了?”

    老妇人见他愣在了那里,伸出手去将他拉到床榻前,“你看看,可不是醒了。”说罢她便双手合十,低下头去,将双手抵在额前念了几句。

    老大夫有些紧张地看向江知予,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在那儿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凑上前去,用哄孩子的语气跟江知予说;“阿意,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江知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也不答话。

    他被看得心里发毛,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似的,原先涌上来的喜悦尽数散了去。

    “怎——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嗯?哪里不舒服?告诉高爷爷,高爷爷帮你看看。”

    老妇人也被她这反应吓了一跳,坐到她跟前握着她的双手道:“阿意,你别不说话啊。你这样子,奶奶心里慌得不行。奶奶年纪大了,可经不得吓。好孩子,有什么不舒服的,或是其他想说的,只管告诉奶奶。别怕,啊,奶奶在这里呢。”

    江知予的眼泪蓄了满眼,然后一串串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接着一颗,无声地从两边滑落。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老妇人见她这么一哭,一颗心瞬时间“碎成了八瓣”。

    她从袖中掏出个帕子来,轻柔地将她的眼泪点了去。

    “奶奶知道,我们小阿意受委屈了是不是?”

    她把江知予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道:“奶奶知道,奶奶都知道。你放心,现在奶奶和你高爷爷都在呢,不怕啊,以后再没人敢欺负你了。”

    江知予回握了她的手,哭得一抖一抖的,最后抽噎着唤了她一声——

    “文奶奶。”

    然后又偏过头去,冲着老大夫叫了声“高爷爷”。

    文陆英和高青木齐齐应了她一声。

    高青木对她说:“阿意,不怕,爷爷在这儿。”

    文陆英摸了摸她的头,“阿意——好孩子,你受苦了。是我们不好,我们来晚了,我和你高爷爷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父亲、母亲还有兄长,更对不起江家——”

    江知予哭得发不出来一点声音,只好拼命地摇着头,最后勉勉强强地挤出来一句,“没有……没有……”

    文陆英又替她擦了眼泪,问道:“身上可还疼?”

    江知予受了内伤,岂能好得那么快,她感到腹部的疼痛似针扎,似火燎,又好像有人拿了刀子在一片一片地剐她的肉。

    但为了让文陆英放心些,她便说道:“奶奶,我不疼了,高爷爷的医术您还能不知道。我现在啊是好的不得了,你若不信,我等会儿站起来走走给您瞧瞧。”

    文陆英知道她这些俏皮话是在哄自己,于是曲起右手食指来刮了刮她的鼻子,“你啊,最会哄我了,昨日是我替你换得衣裳,你身上的伤我还能不知道。”

    “那文奶奶还问我做什么,莫不成是故意给我挖了个坑让我跳呢。”

    江知予笑起来,这一下子就牵动到了她身上的伤,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高青木一看她面色有变,急切切地说:“怎么了怎么了?哪不舒服了是吗?”一边说,一边就要将她的手拉过来切脉。

    “没有没有,爷爷不必紧张,是我逗你们玩儿呢,文奶奶方才给我挖了个坑,我这不是要还回来么。”

    “坏丫头,就知道骗我,”文陆英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身上那么重得伤,怎么能不疼呢。我和你高爷爷活了这么大半辈子,还能让你混了去。我知道你是怕我们担心,可你越是要这样瞒着我们,我们心里头就越是不安。我们得知道你的情况,把你养得好好的,才能放得下心来呀。”

    她说罢,像是被戳到了伤心处,眼见着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她便急忙背过身去不让江知予瞧见。

    江知予见她这般,敛了笑,像犯了错,此刻正夹着尾巴垂头丧气的小狗似的,有些委屈地去拉她的手,“文奶奶——”接着她又看向高青木,“高爷爷,是我做得不妥了,就原谅我这一次吧。好不好?”

    她说着,还摇了摇文陆英的手。

    文陆英和高青木哪里又是真的怪罪她了,可看到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文陆英又在心里反思了一下,想着自己方才说的话是不是有些重了。

    “好好好,”文陆英拿她没办法,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子,“这么伶牙俐齿的,是像了谁了?”话一出口,屋内三人皆愣在了原地。

    江知予想是想到了什么,笑容一下子僵到了脸上。

    高青木向文陆英使了个眼色,而后“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哎呦哎呦!你看看你看看,光顾着跟你们说话了,我的药还在那炉子上没取下来呢!”说罢,便没过身,向屋外跑去。

    文陆英便笑着冲江知予道:“你看看你高爷爷,人老了,这记性就是大不如从前了。”

    “高爷爷哪里是记性不好了,这不是看我醒了,才丢下那药到我跟前来陪我了。”

    江知予知道这是老两口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做的戏,于是配合着替高青木“说好话”。

    “你呀,就是向着他,在这儿替他说话呢。”

    文陆英见她情绪没什么变化,于是暗自松了口气。

    “就是要替高爷爷说话啊,因为高爷爷会给我做好吃的,我得向着他点儿,才能有口福呢。”

    文陆英一听笑道:“我原以为你是替他说话,原来是心里盘算着这些,在替自己说话呢。”文陆英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呀你呀。”

    江知予与文陆英就这么闲聊着,没过多久正当她要答话,她却忽而蹙了眉。

    “怎么了,可是又扯着你身上的伤了?”

    “没有没有,我只是有些疑惑,爷爷奶奶不是在胜州吗?怎么到这儿来了?还有——叶梧叶伯伯和宁王呢?”

    “宁王?”

    听到这两个字文陆英下意识地皱了下眉,“你是说宁王裴卿辞?”

    “是啊。”

    “你怎么会认识他?”

    “受父亲母亲、两个兄长还有关宁铁骑其他战士们的庇护,我在益州侥幸活了下来,叶伯伯——就是朝廷下派到肃北的执御使叶梧——赶往益州时见我还有口气在,便将我带回了去,不巧没过几日朝廷便突然下旨要他回京复命,并一路护送宁王,伯伯不放心我,便将我一同带了去。”

    “他可曾向任何人透漏过你的身世?”

    “没有,”说到这儿,江知予作出一副得意之色来,“我与伯伯商量好了,给他们演了一出苦肉计。”

    文陆英见她这副生动表情,觉得可爱得紧,方才紧张的情绪此刻放松了不少,“什么苦肉计?”

    “叶伯伯知道宁王车驾要路过的地方,于是先让人将我安排到了那里。”

    “接着他就会以‘探路’为由来找我。”

    “我提前将那准备好的破破烂烂的衣裳换好,还往脸上抹了两把灰。”

    “之后他带我回去,谎称是在探路时遇到了我,见我可怜于心不忍,所以才将我带回来的。”

    “宁王一时心软,便也将我收留下了。”

    “文奶奶,你说,我厉不厉害?”

    其实她瞒了文陆英很多。

    比如她被叶梧发现的时候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叶梧立刻找了大夫给她医治,并仔细照料着她,守在她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

    眼瞅着就要将她从鬼门关那儿拉回来了,她又起了高烧,还引得肺火过盛,每日咳血。

    好不容易等到情况稍有好转,朝廷又下了旨。

    她与叶梧商量过后决定和他一同前往,按照他们原先的计划在那儿等着叶梧的时候,她被绊倒,从山坡上摔下来,又滚了一身伤。

    她曾无数次的想要放弃,想着既然活着这么痛苦,那还坚持这些做什么呢。

    可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

    她要活下去。

    她要为父亲母亲报仇。

    她要为两位兄长报仇。

    她要活。

    为在前线牺牲的将士。

    为在战争中死去的无辜百姓。

    为肃北上空飘荡着的无数冤魂。

    为了他们。

    她一定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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