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记得过去了多久,现在又是什么时候,江知予望着床上躺着的完全失去意识的人。她实在是太累了,于是趴在床边慢慢睡着了。

    等到她再睁眼时,便对上了裴卿辞的一双眼睛。

    裴卿辞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轻轻浅浅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他的目光沉沉,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右边胳膊被她自己枕得泛了麻,江知予直起身子坐在他的床边抿了下唇,内心挣扎了一会儿,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对裴卿辞说道:“你醒了,要喝点水吗?”

    说完她便起身要走,裴卿辞看着她的背影,从里面看出了几分“落荒而逃”。

    裴卿辞开口道:“回来。”

    他的嗓音格外的沙哑,说出去的话都像是一片一片划过喉咙的刀。

    江知予僵住了,顿在那里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给他端过来了一杯水。

    裴卿辞微微侧过头去,态度明显。

    江知予悻悻地把茶杯放在一边,之后才在原处重新坐好。

    裴卿辞还是在看着她。

    他眼睫微垂遮住一部分眼睛,江知予分辨不出来现在他到底是什么情绪。

    裴卿辞想起来在肃北第一次见江知予的场景。

    那还是在叶梧护送他回京的路上。

    江知予小小的一道身影垂吊在叶梧的马上,随着马的颠簸晃来晃去,像是河畔边摇动的苇草,不知哪来的一股微风就能将她轻易折断,看上去毫无生气。

    而他那时也是前途未卜,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却还自不量力地去担起另一条性命。

    待到她被叶梧抱进马车里,裴卿辞撩开她的头发,才知道她是个姑娘,于是他更是愁上加愁。

    高烧、防火、遇刺……

    一次又一次,她也就这么挺过来了,还救了他的性命,再要将她丢下,实在是说不过去。

    所以就这么入了京,带着她,还有死去的谢元。

    所幸江知予聪慧、善良,一些晦涩难懂的文章只要教她一遍,她就都能领悟学会,不怎么让人费心。

    裴卿辞亲眼看着她,从八岁长到了十二岁。

    十二是个好年岁。

    对谁都一样。

    就像他十二岁那一年,遇到了江知予。

    他知道江知予会骑马,却不过多怀疑。

    她是生在肃北,长在肃北的孩子,有这项技能也不足为奇。

    直到那一天——

    有刺客近身,她抽出腰间佩刀,以一敌十。

    手起刀落间,刺客头颅滚地,殷红温热的鲜血喷溅到他的脸上,而他面前的江知予,眼睛都不眨一下。

    裴卿辞被她护在身后。

    看着她的背影,裴卿辞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你是谁?

    如果不是江三娘,不是阿意——

    那么你是谁?

    来我身边究竟有何目的?

    过去四年在宁王府的点点滴滴在裴卿辞的眼前,什么时候,她也竟有了自己完全不知道另一面。

    江知予虽功夫超群,但毕竟是以一人之力对抗面前数人,不一会儿便落了下风,起刀的速度都有减缓,于是便被人钻了空子。

    裴卿辞看见了,心想,不如就趁此机会,借他人之手将她除去,以绝后患。

    但就在下一刹那,他还是迎了上去。

    刀刃锋利,在他的后背划了个又深又长的口子,他痛得几乎在那一瞬间就失去了意识。余光瞥见另一道刀光从身侧袭来,正企图向江知予的右臂上砍去,他强撑着,再一次挡了上去。

    江知予撑着他,将左手抵在唇边吹了个短哨,她的“踏月”便冲破人群向他们奔来。

    她拉着裴卿辞上了马,所幸裴卿辞还有点意识,靠在她的身后,双臂松松地环着她。

    裴卿辞将头轻轻地挨上她的肩膀,想,之前你救过我一命,今日我便还你了。

    如此,便是各不相欠。

    但又想起若不是他,江知予又怎会受这无妄之灾。

    这又要怎么算呢?

    后背的伤口太疼了,他几乎快要失去思考的能力,恍惚间听见江知予说:“王爷,抓紧我。”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十指,死死地攥着江知予的衣裳,和她贴得更近了些。

    怎么又如此轻而易举地信了她一次呢?

    在和她一起坠下悬崖的那一刻,裴卿辞想——

    我又要欠着你了。

    *

    “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许久后裴卿辞开了口,却不是质问的语气。

    他的两片唇瓣虽失了血色,却也得到了浸润,不至于因干裂而开口。

    他的反应平静得有些过了头,江知予知道这是风雨将至的前兆。

    要装傻充愣,还是全盘托出?

    话到了嘴边,江知予却犹豫了。

    裴卿辞看着她从八岁长到现在这么大,一见她这样的反应和表情,就知道她现在面临着一个关于选择的困境。

    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江知予听见他很轻地,类似于喟叹般地说了一句——

    “你走吧。”

    裴卿辞的左手无意识地攥住了身上的被子,力度大得惊人,似乎快要将气撕扯开。

    后背的伤又泛着些细细密密的痛来,像是有蚂蚁钻进去,不断地啃食着他的骨肉。

    裴卿辞缓了下神,凝住一口气,淡漠道:“你救了我,与我而言是有恩的人,此前过往我概不追究,你且安心地走吧,我就当从未遇到过你这个人。”

    江知予还是坐在原处。

    她仿佛是被塑住了一般,沉默着。

    半晌,她终于开口,说道:“我叫江知予,乳名阿意。”

    “我从来不是江三娘。”

    “那只是我的化名。”

    裴卿辞还是闭着眼,没去看她。隐隐的,他内心突然有了某种推测。

    他想起四年前在肃北时,叶梧向他提到的边境的那场战乱。当时带着关宁军前来增援的,正是威远将军江少游。

    等等!

    江少游!

    意识到这点后,裴卿辞刹那间睁开双眼,正巧下一刻,江知予的话就在耳边轻轻地落下。

    “威远将军江少游,是我阿爹。”

    “傅云昭是我阿娘。”

    “江璟宁和江令安是我的两位兄长。”

    “我跟你回京,就是为了替江家报仇。”

    裴卿辞按耐住自己此刻的情绪,平静地问她,道:“所以那时,不——应该说,在你遇到我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要借我之手。”

    “是,”江知予点了点头,道。

    她说得很坦荡,但却暗自攥紧了拳头。

    “难为你当时那么小的年纪,就已经有了如此深远的谋划,”裴卿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兀地笑了出来,话锋一转,问道,“可你为什么会选择我?”

    “因为京城太远,我能够到的,只有你了——”

    后半句江知予止住了,没说出来——

    因为我觉得,我们会是一路人。

    裴卿辞脸上的笑寓意不明,是讥讽还是嘲弄,江知予分不太清。

    她已经不再冷静,从在裴卿辞面前暴露她习过武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临。

    像是在头顶悬了许久的一柄剑,在今日骤然落下,向她劈来。

    她仅存的理智成了紧绷在她脑袋里的弦,不知道是不是就会在下一刻断裂。

    这四年,她快要被扯成两半。

    与裴卿辞相伴越久,她心里的不安和愧疚就越来越深重。

    她慢吞吞地说:“我骗了你。”

    嘴唇干裂流出血来,粘连住上面将脱未脱的皮,一开口,扯得她痛了一下。

    裴卿辞放开抓着被子的手,说:“我知道了。”然后他又继续问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嘴唇还在流血,江知予尝到几分血腥味,她说:“等你好了,我就走。”

    “去哪儿?”

    “不知道,”她说,“但还是要报仇,哪怕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再长的路我都要走。”

    说到这儿,她突然有了几分坦然。

    不过漫漫长路,她一人,也可独往,不必假借他人之手,更不必依附他人。

    裴卿辞缓缓道:“你一个人,回不去京城。”

    江知予粲然一笑道:“那可未必。”

    “假使你真的回去了,单凭你一人,又如何能够搅弄起风云?只怕还没等你行动,就先被扼杀其中。”

    “京都早已满城风雨,”江知予松开紧握着的双手,道,“王爷你——当真就看不到吗?”

    “你以为,普天之下,只有我江知予一人心怀怨恨不甘?”

    “你以为,王土之上,只有我江知予一人想为至亲昭雪?”

    “你以为,世人皆如蝼蚁般在掌权者手下苟活,却从来不懂得反抗吗?”

    “还是说,王爷你也学会装聋作哑,置之不理了?”

    “纵我一人,人微力薄,倘若有人愿与我同心,和我站在一起,届时,推翻那一座座遮云蔽日的高楼,又有何不可?”

    “肃北的上空至今仍飘荡着关宁军的英灵,你可否,睁开眼睛看一看!”

    江知予一鼓作气,将心中的话说了个畅快,吐了个干净。

    这些话她憋在心里太久了,这四年来,她不敢说给任何一个人。

    哪怕是那日在法华寺前,她救下的那个人。

    那个人叫她阿意,那是她的乳名。

    她希望那个人是那场战火中活下来的幸存者,又怕这是引她入局的蜜饵。

    事关江家和关宁军,她不能有任何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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