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装简行,一路向北。

    陆小凤付押金雇了辆马车,也没请车夫,几人轮换驾驭。短短两天工夫,等龙小云能独自驾车再不怕翻,就成了外头风吹日晒的常客。

    ——美其名曰,尊老爱幼。

    在这种情况下,陆小凤宁可承认自己上了年纪,总比低了辈分要好。

    小妖怪在车内咔哒咔哒嗑瓜子,很有那么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意思,中途经过甚么驿站茶棚或秀丽风景也没兴趣多瞅两眼,简直不像余碗碗本碗了。

    又是夜宿客栈,小妖怪照例说要省钱,躺在车厢里闭眼睡觉,连毯子也不盖一条。几人谁也拗不过她,也知其确实不需要,只得随她去。

    “这些天,可打探出甚么来?”打点好翌日事宜,楚留香拉陆小凤至暗处,悄声询问。他身上又染上了郁金香的芬芳,再无几日前的褴褛落魄。

    四条眉毛扭曲着,露出个哭笑不得的神情:“除却催我看地图,问还有多久能到京城,她张嘴就只为吃的……实在不像千里迢迢要去寻仇。”

    见盗帅蹙眉沉吟,陆小凤又道:“我找来时刚同江小鱼分别,他正是要往京城去。昨日联系上移花宫门下,巧得很,据说宫主正与夫人在这一带踏青。”

    皇宫中的太监多不胜数,谁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刘香香”其人。余碗碗当初是问了“移花宫”以及“小仙女”后扬言行凶,兴许正主来临便知缘由。

    “你不觉得很奇怪?”楚留香薄唇微动,轻若耳语:“知道移花宫并不稀奇,但既关心成名不久的小仙女张菁,却为何对我们与李寻欢的名号无动于衷?”

    陆小凤接话道:“她似乎也不晓得花满楼是甚么人,家里又是多大的产业,明明将银子看得这般重,却未向他多要些银子做报酬。”

    四条眉毛低着头半晌,闷声又笑:“大约是我们还不够有名气?香帅与李探花又已隐退江湖……”

    楚留香叹息一声,顶着那张成熟富有魅力的俊容道:“双骄决战成名时年方十八,到底是年轻后辈的天下了,看来我不服老也是不行。”

    “……”老?您今年可有四十高寿么?

    临近而立之年的陆小凤,感受到了世界的参差。都说男人四十一朵花,香帅含苞待放,而自己还是个花骨朵罢了,实在当不起这个“老”字。

    翌日,他迷迷糊糊中是被郭大路推醒的,睁眼后暗想自己莫非真老了,怎地这点劳累便觉困得慌。

    他迟缓地坐起身,不住打着哈欠:“怎么啦,难道你师父他老人家有事交代?”

    “陆大哥,你快去瞧瞧……”青年面色焦急,满头生汗地催促道:“碗碗、碗碗她昨夜偷跑啦!”

    陆小凤一激灵,四条眉毛都绷直了。

    *

    当陆小凤努力辨认小鸭头歪歪扭扭的留书,楚留香四处寻觅想把义妹给逮回来,龙小云暗自偷笑琢磨着要不要也偷跑结果被郭大路绑起来的时候……

    余碗碗正跟西门吹雪大眼瞪小眼。

    他解手出来,全程快得就像他出剑的速度,余碗碗捂着鼻子蹲在茅厕外边,自下而上地打量眼前人,很怀疑对方究竟有没有脱裤子。

    但当然是有的。

    西门吹雪甚至去河边洗了手。

    他的外表依旧冷峻,实际上恨不能一头栽进河里求个升华,只要能摆脱掉身后这只红黄相间喜气洋洋的跟屁虫。

    “能不能,别再跟着?”白衣剑神漠然道。

    “……我就问个路鸭。”她无辜地瞅着乌鞘剑。

    昨夜写完道别信,小妖怪将自己的私房钱都留在了马车里,反正马上就要去吃牢饭的,没想到顺着记忆里的地图越飞越偏。

    要不怎么说,命运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呢?

    迷失在人生的路口半天,又等到了西门吹牛,对方还是习惯性板着脸,冷淡到欠扁。余碗碗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她当初伸了爪子却没交成朋友,这事儿可一不可二。

    于是她虽狗狗祟祟地跟了上去,却也没跟西门吹雪叙叙旧,只是企图向剑朋友套话。剑主人虽冷得像冰,却很能忍,竟真的无动于衷只自顾自前行。

    ……这一跟,便是整个白天与黑夜。

    剑神的衣服依旧是那样白,只是脸色有些灰败。他无惧她是甚么鬼神邪祟,但任是谁被黏上甩也甩不掉,连上茅厕也跟,都要受不了的。

    也并非没问过对方要去哪儿,但她低头不答。等他皱着眉离去,不论轻功多快,永远保持三步之内,还鬼鬼祟祟地在身后小声嘀咕:

    “真的?你居然见过他们?”

    “哇哦……都赢了?那你好胖胖哦。”

    “他脸上有疤?可怜…残次品……不嫌弃。”

    “嗯,我也觉得白……单调了……番茄炒蛋!”

    就好像有个隐形的人在同她说话。

    耳边聒噪不休,西门吹雪的忍耐力终于濒临极限,言简意赅道:“要到哪儿,我带你去。”

    “嗯?”余碗碗揣起爪子,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们聊我们的,等我把路线问清楚了,马上就走嘞。”

    她倒也看得出自己不咋受待见。

    西门吹雪默默放缓呼吸,平静问道:“你在同我的剑说话?”握着剑柄的手倏地抬起,出鞘,锋刃划过道优美的银光。

    “唔……你猜?”小妖怪又闭紧嘴巴了。

    低眉顺眼的模样,像只缩成一团的鹌鹑。但西门吹雪默默想道:世上决没有哪只顽强到倔犟的鸟,能像她这样满天乱窜嘎嘎叫的。

    剑神轻笑,又仿佛只是牵起唇角。

    笑意转瞬即逝,与此同时,剑锋染血。

    ——剑主人掌心的血,他自己的血。

    “?!”余碗碗缓缓张大了嘴巴。

    她看不懂这个操作,但她大受震撼。

    西门吹雪问:“现在,它在说什么?”

    剑若有灵,如今兴许也会哀鸣罢。

    小妖怪竖起耳朵努力分辨,奈何乌鞘剑叽里呱啦吵嚷起来很难听清,而那些繁复的词汇,实在精妙绝伦,当真不明觉厉:

    ‘老子顶你个瓜娃子呦,平日里晃兮糊兮的提劲,方脑壳哈戳戳,削自格是咋个的么,整个被驴蛋蛋给踢辽……’

    余碗碗觉得它一定是在夸主人西门子,但是她不会翻译,于是只朝白衣剑客高高竖起大拇指:

    “——你……犇(ben)!”

    西门吹牛兽进化,牛牛子!①

    仿佛被人打了一拳,白衣剑神的面容介于狰狞与惨痛之间。喉头涌上了丝腥甜,强自压下去。

    他死死握拳,掌心被盖住的伤痕挤出几滴浓稠的鲜血掉到地上,隐忍地再度重复了一遍:

    “——你究竟,要去哪?”

    深有当年风靡绿晋江的‘红眼掐腰摁墙给命文学’氛围,如果余碗碗不是只盖世大妖怪,这句暗哑之语一出,当是“她逃,他追,他们插翅难飞”才对。

    碗碗不懂那类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这辈子她只磕过两对CP。而现在,他们的命运岂非正掌握在她的手里?!

    “你说好要带我去,说话要算话的嗷。”乌鞘剑沉浸在赞叹主人的世界里不搭理人了,小妖怪勉强决定换个导航。

    为了爱与和平,她上前半步,一把握住剑神的手,深情朗诵道:“白天想,夜里哭,我做梦都想去首都!”②

    “……”妖怪自然是不会说人话的。

    西门吹雪很冷静很冷静地告诉自己。

    他没有甩开她那只白白嫩嫩的小爪子,薄唇微动,确认道:“你要去京城,天子脚下?”

    余碗碗疯狂点头,如小鸡啄米:“剑说你俩从前去过的,所以认识路,就是它讲起话来颠三倒四有点儿难记……”太难了,根本听不懂。

    我的剑果然与众不同,他想。

    西门吹雪仰头,望着天边的残阳,嘴角竟露出抹足以称得上温和的笑意,看得人心头瘆得慌,幸好余碗碗不是人,还能搓着手激动万分。

    良久,他轻轻颌首:“它、说、得、对。”

    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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