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灯火如豆,床帷深处一片昏暗。

    值夜的宫人走近,小心翼翼道:“卫姬,您该歇息了,便是再伤心,顾念自己为要。”

    卫子夫默默躺回去,扯过锦被,瞪着帐幔间垂落的流苏与香囊,问几时了。

    “四更天了。”宫人答说。

    “点支安神香吧,我实在睡不着。”她道。

    “诺。”

    太医令的处方里确有一例安神香,当中的沉香栈香鸡舌香等皆是极品,如今正好得用。宫人思忖过,依言取了香来,投入熏炉。

    香气释放,丝丝缕缕侵蚀人的神智。

    榻上那人果然睡着了。

    宫人松了口气,放轻手脚返回去接着守夜。

    ……

    雨水冲刷天幕之上的墨色。天明。

    卫子夫自沉睡中醒来,视野由朦胧至清晰,猝不及防地同一道龙纹相遇了。

    龙纹最能昭示身份。

    “陛……”她挣扎着要补齐礼数,下一刻,那几条张牙舞爪的黑龙竟从她眼前飘走了。

    天子的衣袂未有停留的意思。宫人噤若寒蝉,忙上前侍奉卫姬起身。

    卫子夫漱了口:“陛下是何时来的?”

    “有一会了。”宫人低头道,“奴婢本想反应,是陛下吩咐,不叫扰您睡眠。”

    卫子夫点点头,照例穿衣盥洗。

    收拾停当,她出面去外间拜见皇帝。

    “妾见过陛下,陛下……”

    “免了!”刘彻正守着棋盘自娱,见到她来便丢开棋子,赶来相扶。

    怀妊三个月,她的身量依旧纤细,颊间几无颜色,像易碎的琉璃。医女回报称,仍是要小心将养。

    “子夫,来。”这人揽着她,引她到一旁的凭几上,又捧进温热的牛乳。

    今日他待她,亲昵一如往日。

    过往已经揭开,皇帝如何是这样的态度?卫子夫面上升起诧异,一时之间竟忘了反应。

    她愣愣地瞧着他,秋水明眸尽染犹疑。

    却见皇帝宽和一笑:“此前的事,朕体谅你作为母亲的心情,便揭过了。”

    此前即前世。

    好一个体谅作为母亲的心情!

    皇帝对往后的日子还存着幻想。

    理清楚这一点,卫子夫望着雪白的牛乳,言语流露出妥协的意思:“谢陛下-体恤。”

    “你肚里这个,若是女孩儿,便是咱们的卫长公主!若为男,那就是据儿!”皇帝兴致勃勃地说。

    “好。”

    见她姿态软和这样肯配合,皇帝心有所感,分出一缕怜惜予她:“待你胎像稳固,朕便遣使节来,先封你做夫人。”

    “用不了多久,仍叫你做朕的皇后!”

    他说得动情,发冠有些乱了。卫子夫伸手替他整理发冠:“全凭陛下安排。”

    “温柔小意,果然是朕的子夫!”皇帝极欣慰,执她之手,“子夫放心,你所忧虑的种种,今生都不会发生。”

    听了这样的保证,卫子夫倚在他的肩头,面上终于有了笑容:“妾相信陛下。”

    拥有重活一世这样的机缘,皇帝自觉有上天护佑,胸中万丈豪情亟待施展。圣君与盛世,多么美好的光景……

    这样的人,忤逆不得。至少在明面上。

    午后有捷报自沿途传来。

    高阙奇袭,汉军斩首万余,俘虏一万五千。

    早知结果又如何。皇帝大喜过望,即令拟旨拜长平侯卫青为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

    元朔五年,这是个多事之秋。

    卫子夫卧床近一个多月,腹中胎儿的情况稳定。第一次察觉胎动的时候,卫姬又哭又笑,像是头一回做母亲。

    她能成为一个好母亲吗?她来不及思虑。

    不久,有天子之使自长安来,旌节飘扬,礼仪严整,恭迎卫姬回宫。

    阳陵令诚惶诚恐地出面,安排交接事宜。

    “辛苦诸位了。”一向低调的卫姬始露面,打量了面前的仪仗许久。

    “陛下许了我什么位份?”她竟也不避讳,当众问这等问题。

    这应当是个急功近利的蠢妇。来人恭恭敬敬道:“美人。从今往后,您便是卫美人了。”

    卫子夫在心中冷笑,退回去与阳陵令耳语 :“园令,这些人中有好些是淮南口音。”

    卫姬这是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淮南……淮南国那对父子如今可是在风口浪尖上呢!阳陵令于是警惕。

    随后又有一队人马风尘仆仆而来,称是奉命来迎卫姬入宫的。

    双方剑拔弩张,互斥对方为假。

    这其中果然有猫腻!阳陵令擦掉冷汗,请受惊的卫姬先回去歇息,待一切查实之后再行动。

    回到住处,卫子夫拉着房里两个宫人的手不肯松开:“我有些怕,你们陪我躺一会吧。”

    “诺。”

    “点支安神香吧,我,实在睡不着。”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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