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刹那寂静,林间阴潮夜风拂过竹枝,将青年耳畔的耳珰吹得叮铃作响。

    他耳配金叶绿松石耳坠,腰挂乌金苗刀,靛青广袖缎袍上勾勒金丝刺绣,腰间袖口别满了银饰流苏,在墨色夜空下散发着寒凉的微光。

    少女纤细的身影被罩在他高大身影的阴影之下,只露出个窈窕的剪影。

    雪龙闻见他身上沉郁的荼蘼香,一抬眼便看见对方衣领之上露出的喉结,愣了愣神,又默默垂下眼皮。

    青年瘦长的手指伸向她颈间,似乎想帮她拨开一缕被水润湿的头发。

    手指刚触碰到她细白的颈侧,雪龙战栗了一下,又掀起薄薄的眼睫看他。

    ——这个人很危险。

    不知为何,雪龙心中想道。

    或许是她在不舒服之下没有藏住表情,青年的手指撤开,无奈道:“女郎,我没有恶意。”

    声音清越温柔,像是棋子落进静水里。

    雪龙掩着衣袖咳嗽了几声,没搭理他,也不愿在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面前示弱,于是抬脚准备离开。

    ——公主还没有回来,水寇还没走远,她得赶紧去确保赵矜如的安全。

    雪龙提起湿漉漉的裙角,刚要走,却发现不知何时,她的双脚已经深深陷进了泥水里。

    试着挣了两下,鞋袜没拔出来,膝盖倒是差点跪进泥里。

    正当她打算将鞋袜脱下时,忽然腰间一轻,被人圈着腰抱离了地面。

    纵然隔着衣裳,青年的手还是凉得她一个激灵。还没来得及拒绝出声,就被轻轻放在了一旁地上。

    “殿下往那边去了。”

    像是知道雪龙心中所想似的,青年抬手指了个方向,又把自己的灯递给她,“路尽头就是溪水,女郎若是现在动身,应该还追得上。”

    四下昏暗,雪龙原先还在辨别方向,冷不丁听见青年出声,抬头看向他。

    青年对上她的眼睛,又弯起眼睛笑了笑:“女郎?”

    雪龙摇摇头,哑声道了声“多谢”,将神灵雨插回剑鞘,待到一阵头晕捱过,便踏着满地竹叶匆匆走了。

    青年目送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去。

    像是一阵薄而凉的风,那一点温柔的霁色很快在雨雾里打散了。

    他慢慢走到那根钉了羽箭的竹竿前,将嵌入竹竿的子弹拔出来,垂眸细细看了片刻,皱起了眉头。

    -

    “阿姐,跟我回——”

    前方有潺潺溪水声,岸边隐约传来窸窣的动静,倏而听见一声猫叫,雪龙就知道差不多走到了竹林尽头。

    她拨开树丛,只见溪流卷起浪花,在水面上氤氲起月白色的雾气,隐约可见对岸青山轮廓。

    “……回家。

    只是溪水边,只有橘猫湿漉漉地坐在石头上,不久前抱猫离开的少女却不见了踪影。

    ——赵矜如不见了。

    雪龙有一瞬间的茫然,闭上眼勉强定了定神,走到水边。

    水边青草上脚步凌乱,是被践踏过的痕迹。

    靠近水面的鹅卵石缝隙里隐约有什么东西,雪龙在岸边蹲下,伸手摸到一把细腻的白色粉末,鼻尖几乎立刻闻到了一股异香。

    粉末被拍击的浪花卷进溪水里,流淌到下游,刚好途经公主车队今夜休息的地方。

    雪龙抬起头来,借着手里微弱的灯光,看见了对岸的浅滩上,孤零零地飘着一只女郎的绣鞋。

    巨大的无措感扑面而来。

    灯笼歪倒在一旁,雪龙脱力跪倒在岸边,水洼晕湿了裙摆,坚硬的滩石也磕破了膝盖,然而她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她自诩是个很坚强的人,然而在点春江南岸的山林深处,雪龙望着浅浅溪水,却恍惚间看到了很多人的脸。

    父亲、哥哥、无数在兵变中死去的西泠军、还有......阿姐。

    青年赶到时,看到的就是少女颓然跪于浅滩的背影,看上去累极了。

    那个护了车队一路、三番五次豁出性命的小姑娘,终于在这无人的一刻露出了潜藏已久的脆弱。

    青年站在竹林尽头,静默地看了她许久。

    半晌,她或许是重新振作了起来,撑着膝盖慢慢站起,去拾方才他递给她的灯。

    刚想转身,整个人忽然晃了一下。

    提灯再一次落在河滩上,雪龙倒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

    她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

    药效未过兼之心力交瘁,使她分不清是睡梦还是昏迷,只知道浑浑噩噩,极不安生。

    自从半月前离开青唐都,雪龙的头脑里就始终绷着一根弦。探路、照拂、护卫,每一样都倾注了她全部的精力和意志,生怕出半点闪失。

    以至于这根弦铮然断裂时,她的意志终于呈现了拉枯折朽的颓态。

    梦中的情景光怪陆离,无数片段和人影在她脑海中闪回又明灭,她伸手去抓,但就像无数次噩梦中那样,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改变不了分毫。

    她又一次回到了点春江畔,那个火光婆娑的夜晚。

    那日她在刚及笄礼上得了簪子,献宝一般往点春江畔的校场跑,想去拿给爹爹和哥哥看。

    谁知走着走着天地间风景已变,雾气散去时,她站在江畔石碑前,看着江水被染得血红一片。

    父亲和哥哥浑身是血,像是等着见她最后一眼似的,对她露出个释然的微笑,而后永恒地消失在了梦魇里。

    随后梦境转换。

    山林壑间,春夜如雾,赵矜如还穿着她的衣裳,赤足站在水中央。

    雪龙想喊一声“阿姐”,却看见公主脸上怔怔淌下两行血泪。

    赵矜如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朝着山里雾更浓处走,影子一般消失了。

    山雾再散去时,雪龙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山中了。

    这一次,她身处一间黑暗的房间,歪倒在软塌上,榻边隐约还有一道身影。

    ......房间里好热。

    锦被虚虚搭在腰间,她半张脸埋在锦绣里,无意识地想,要是再热一些就好了。

    屋内挂着重重叠叠的帷帐,昏然一片,香炉里熏着浓烈的荼蘼香。她隐约觉得这香有几分熟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香熏得太浓了,雪龙在梦里想,榻上都是湿润的潮意。

    睡梦中的她头脑昏沉,身体却无比轻盈。

    她像是狡猾的鱼儿,悄无声息地滑到榻边,嘴唇凑过去,磨蹭着靠近榻边人的喉结。

    那人喉结滚动了一下,并不说话,只是伸手将卧榻旁的帷帐拉得更为严密,一丝亮光都透不进来。

    梦里,少女柔软的嘴唇终于贴上了那人的脖颈。

    紧接着她被他攥住了脚踝,流水一般柔软地落回枕上。

    “烫。”她在梦里呢喃。

    青年动作停顿一瞬,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露出一双似曾相识的含情眼,问:“不是放过狠话说要杀我么?”

    ......

    雪龙勉力睁开眼时,背上满是热汗。她眨眨眼,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帐外有稀薄的天光透出来,空气清新微润,带着清晨时特有的凉意。

    她四下望了望,自己已经回到了营帐里,身上穿的是新换的中衣,四下静悄悄的,听不到外头声息。

    木床硌得她浑身酸痛,索性拥着被衾坐起身来。

    赵矜如的裙裳就挂在她帐内的架子上,像是安静盛开的白昙花瓣,雪龙被晃了眼,昨夜的诸多情形终于闪回脑海里。

    昨日发生了太多事情,那药效又搅得她万般难受,也分不出什么心思仔细思索。

    可仔细想来,自从车队南渡点春江,这两日发生的事,雪龙着实有些招架不住了。

    究竟是什么人,胆大包天到三番五次对前来和亲的公主下手?会是车队里混入了细作么?

    以及昨晚竹林里提灯救她的青年。

    他是什么人?

    若不是那盏薄纱似的灯笼还静静搁在床脚,她几乎都要怀疑那只是她的一场绮丽幻梦了。

    雪龙蹙了眉头,只觉得一切都一团乱麻。

    巨大的危机感和不确定在黑暗中窥伺着她,而她只能像笼中的困兽,试图从缝隙里去偷看真相的一片衣角。

    她深吸一口气,还有最后一件事。

    如今她是护送公主的臣子,又是戴罪之身,现在赵矜如出了事,嘉宁皇帝会怎么处置她和哥哥,和蜀国的这桩婚事又要怎么收场?

    听闻蜀世子性格乖张孤僻,会不会一怒之下派人踏平青唐都?

    雪龙裹着被子纠结了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披了外衫,刚准备下榻找雾峤,左手小指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像是被一根小刺轻轻戳了一下。

    这点微小的疼痛并未让雪龙放在心上,她系衣带时低头随意瞥了一眼,却愣住了。

    她左手小指上有一道微小的创痕,像是个不起眼的针孔。

    凑近了眼前去瞧,竟是蝴蝶双翼的形状。

    上面覆着一层新结的疤,大概是她扯衣裳时碰到了伤,伤疤裂开了一道小口子。

    一滴黑色的血倏而落下,落在蝴蝶翅上,妖艳而诡异。

    雪龙闭了闭眼,在心中默默叹一口气。

    蜀中山河波澜,峰险壑幽,兼之林木水汽旺盛,最是毒虫药草生长的绝佳去处,因此除了恶名远扬的蜀世子祝扬,在都城青河之外,钻研蛊盅毒药的人不在少数。

    她长在点春江畔,距离蜀中一水之隔的地方,自小便从父亲和哥哥那儿听说过不少蜀国蛊术祸人的例子。

    因此,雪龙一眼便能看出——

    她手上那诡异的伤口哪里是普通的刺伤,

    这分明是情蛊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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