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院中倒是热闹得很。”裴云追由前厅走下,后面跟着脸色沉沉的范大樾。

    “属下管教不严,请将军责罚!”没等那家将作出反应,范大樾急忙告罪。

    “哦?范将军何罪之有?”

    范大樾后背冒出冷汗“属下驭下无方,冒犯了……呃……”

    正当他搜肠刮肚想称谓的时候,裴云追冷笑一声打断,“一个俘虏,不过是打骂两下算得上什么冒犯?范将军不必挂怀。”

    前厅大门并未关闭,裴云追高坐大位,自然能将院内景色尽收眼底——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她想看看贺兰少微会怎么做。在自己面前隐忍蛰伏倒也有理由,难不成随便谁都可以欺辱他?这样的家将,贺兰少微只需要动动指头就能撂倒,为什么要忍受他的凌辱呢?

    范大樾见状不对,拎起家将匆匆告饶离去,贺兰少微撑着地缓缓起身,刚想开口:“云追……”

    “跪下!”裴云追喝道。

    贺兰少微咽下嘴边的话,重又跪上了青石板。

    裴云追取出一条通体漆黑的软鞭,一步步走近那个跪着的男人。青石板上回荡着她坚实的脚步声。

    “贺兰少微,你可知罪?”

    听见裴云追的语气,贺兰少微心中苦笑,自知此事不妙。他方才正准备动手,却看见了裴云追的身影,这才收手挨了那一脚。既是不愿给她惹事……也是想赚她几分心软。

    事与愿违,这下不但没赚来怜惜,反而要赚一顿鞭子了。贺兰少微偷偷抬眼观察裴云追的表情,见她嘴角平直一线,便做好了心理准备。

    这头裴云追也没指望他说出什么知罪,只觉得此人自轻自贱如斯,让人恨得牙痒。鞭子凌空而响,发出一声爆鸣,落在人背上就是一条红印。

    贺兰少微那一身单薄的白衣几鞭就碎成了布条,一片片挂在身上可怜兮兮地蔽体。裴云追下手很稳,每一鞭精准地落在背上,只打碎单衣却不见血,皮肉道道红肿,看着可怜却不残忍。

    待裴云追消气停了鞭,贺兰少微才闷咳两声,呕出一口血来。

    贺兰少微此时心下却全不似挨打前的绝望,一口淤血吐出,反而感觉胸口舒畅了许多。那鞭子看似声势浩大唬人,实则只为出气,不伤及内府,皮肉上吃点痛罢了。这么一遭下来,他却安了心。这看似冷情的将军,终究还是念了旧情。

    裴云追心乱如麻,打完就走,到了房中连灌两壶冷茶才压住火。绿纱见她脸色不好,便转到身后为她揉太阳穴。

    “又是哪个武老粗不长眼,惹了我们家小姐?让紫竹套麻袋教训他们一顿!”绿纱做鬼脸哄道。

    “每次都这么讲,要是真听你的,我手下还能剩几个兵?干脆让紫竹去鄢州大营挨个揍一遍咯。”裴云追也接茬,有了点笑模样。

    “你说贺兰雪到底怎么想的?说不定是被老皇帝收买,专程过来杀我。一天天的忍辱负重给谁看?”裴云追把头一仰,幽幽地说。

    “先下手为强,把他推出去砍了!”绿纱故意逗她。

    “别瞎闹!说点正经的。”裴云追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唉,小姐。你又不舍得要他的命,又怕异心不敢留他,干脆放他回去,反正本来也没打算抓他。”

    见裴云追愣神不吱声,她又补刀:“怎么,舍不得了?”

    “这么多年都舍得,这才几天又放不下了?这可不像你。”

    话音刚落,绿纱头上就挨了一记爆栗。“三天不打,编排起我来了?”裴云追阴恻恻地吓她。

    绿纱见事不妙,急忙告饶溜走:“小姐我去看看紫竹,他笨手笨脚的做事不利索!”

    室内重归宁静,裴云追在桌下暗格摸出一只掌心大的鸟儿,打眼一看毛色逼真,实则是个栩栩如生的仿真鸟。

    此物名为“风鸢”,是她近年得意之作,靠烧玄沙运作,日行千里,专门用来传信。中途若被击落或暴力拆卸,腹中填装的玄沙便会自燃导致爆炸,以免消息泄露。

    裴云追将写好的字条装进信膛,而后将这只风鸢放飞。看那路线,正是燕都的方向。

    绿纱紫竹,甚于将军府大小心腹都以为她最近“为情所困”,因此苦闷——其实完全不是这回事,贺兰少微添的堵充其量算是个调味品,她夙兴夜寐的这段时间是真的忙,因为手里快没钱了。

    玄沙是由赤乌矿提炼而成的二代燃料,燃效功率高达赤乌粗矿的五到十倍。裴云追坐拥的西北十二州正是绝大多数赤乌矿的产地,按理说她该富得流油。但她既不想贩卖能源资敌,又不愿西北民众继续做世代的“矿奴”,所以只能像怀抱金山的小儿一样挨饿。

    最多二十天,西北便要入冬,她需要在这二十天内整顿好十二州,并且拥有足以过冬的物资。

    想到这里,裴云追做了决定,下次南齐来使就把贺兰少微放回去,顺道卖个好价钱。西北物资紧俏,燕都令一人怕是能换一座城的口粮。

    这厢贺兰少微并不知道裴云追已经决定放他回去,那日过后他便再没见过裴云追。将军府的待俘之道不可谓不丰厚,除了限制他只能在偏院活动外,管吃管喝又管药,十几日下来伤口愈合飞快,脸上都有了血色。

    裴云追不爱折腾人,生活上并不讲究。因此偌大的将军府,常住人口也不过个位数。除去裴荣、绿纱、紫竹,只剩厨娘并几个粗使小厮,就连护院都是紫竹在亲兵中挑来的。

    贺兰少微左右等不来人,只得主动出击。这一日他趁院门守卫换班的间隙,闪进了裴云追日常起居的后院。还未见到正主,却先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声音。

    “将军,此事怨我无能,可那卫家气焰太盛,您若不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陵州的赤乌矿就全落他们口袋里了。现如今陵州全境都卫家被征了矿籍,我怕百姓会将这笔帐记在您头上啊!”一身青袍的儒生絮叨着推开院门,一张斯文俊秀的脸上写满了急切,语气中多有无奈。

    贺兰少微悚然一惊,这人竟然是两年前“文澜公案”中的罪首乔新明!

    “文澜公案”乃本朝绝无仅有的大狱,同时也是一桩清浊难辨的疑案。文澜公刘景仁掌管负责赤乌矿冶炼的“天机署”,风光正盛时却被一纸密信告发,指控他贪墨矿石。大理寺一对账目,果然近年来的赤乌矿凭空蒸发了三成。圣上震怒,由此为引彻查赤乌矿走私,血洗朝堂半壁,使得军权与皇权的关系愈发紧张。

    那都是后话了,而此案伊始的那封告密信,正是文澜公门下弟子乔新明所写!此案牵涉重大,文澜公一脉几乎被斩尽杀绝。而乔新明此人,在层层盘查下也未能脱身,功过相抵,判了个流放琼州……

    贺兰少微眼中精光一闪,他终于想起了症结——两年前“文澜公案”的督办、骠骑将军裴云追曾在宣判时主动请缨,要求惩处这批放逐之臣。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要被依律流放,迟早死在路上,而裴云追却偷天换日,将他们安插进了西北十二州!

    这件事的发生之日远在两年之前,那更早呢?裴云追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布置这一切的,她叛出齐国前,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贺兰少微屏住呼吸,心却跳得飞快。他听见裴云追笑骂道:“西北的土皇帝多的是,要我一个个拔过去得拔多久?我把你放在陵州,难道是养你颐养天年的?”

    “将军,您也别挖苦我了。陵州的赤乌矿产量,放在十二州也是数一数二的,谁都想来分一杯羹……”二人进了后厅,乔新明的控诉声也逐渐远去。贺兰少微刚想飞身上瓦,便被紫竹自后点了穴。

    以贺兰少微的功夫,原不该这般没有警惕。但方才心神动荡,一时间无暇他顾,紫竹又非一般的侍卫,这才让他着了道。

    “紫竹兄轻功大有长进。”他苦笑道。

    “贺兰大人,有话还是留着跟主子说吧。”紫竹并不多费口舌,转身就进屋报给了裴云追。

    “在后院偷听议事?”裴云追面上带笑,可这笑意未达眼底,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

    “乔大人自陵州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裴云追挥了挥手,“紫竹,先带乔大人去歇歇脚,陵州之事改日再议。”

    乔新明见她神色有异,也不再推辞,两脚抹油走得飞快。

    待人走远,裴云追把紫竹也打发去了前院,便转去屋后“单刀赴会”。

    两下给贺兰少微解了穴,她也懒得多说,只是示意他跟上自己。穿过略显冷清萧瑟的后院,便进了裴云追的书房。

    “喜欢到处乱跑?贺兰少微,一年不见你功力倒是退步不少,连探子都做不好?”裴云追一脚踹上他膝窝,贺兰少微摇晃了两下没站住,又成了跪姿。

    裴云追久违地感到了背叛,虽然她早有猜想,但当她得知贺兰少微真的这样做了,还是气得牙疼。

    “若是想替齐国打探消息,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裴云追居高临下地看着贺兰少微,嘲道:“北阳关一破,周誉然在皇位上怕是已吓破了胆,三天两头的来使只为求和。你即便有心忠君,他也未必给你这个机会报国。”

    贺兰少微苦笑道:“云追,若我说此举不是为了齐国,同皇上更无半分关系,你会信我吗?”

    “那就证明给我看。”裴云追从角落里拖出一条铁链,将一头锁上桌角,另一端是铁质的沉重环锁。

    裴云追将冰冷的铁索扣上贺兰少微的脚踝,垂眸说道:“既然要做奴隶,就要有奴隶的样子。从今日起,不要让我在书房以外的地方见到你。”

    “当然,你可以逃。”裴云追扯了扯嘴角,“区区一条锁链,怕是困不住燕都令这样的人物吧。”

    大门应声而关,在裴云追远去的脚步声中,贺兰少微叹了口气,单手撑地想要起身,却在地面上摸到了细密如沙的粉末。

    贺兰少微低头凝视被染黑的指尖,凑近闻见了浅淡的腥锈——气味同赤乌矿燃烧过后的余烬相似,却更加温和。而这些粉末显然不是燃烧后落下的尘粉……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记忆里十九岁的裴云追燃起炉中的赤乌矿向他抱怨道:“天机署那群老东西领着俸禄吃白饭吗?我加工的赤乌粗矿都比这强。”

    二十一岁的裴云追望着城下死去的兵将,眼中是全然的不甘:“赤乌矿分明可以提炼成更有威力的燃料,他们原本都不必死的。”

    二十五岁的裴云追冲天机署用来邀功的破阵弩轻蔑一笑:“烧粗矿的东西,也敢口称破阵?”

    最后是一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回想起裴云追语气中的骄矜:“贺兰大人,别操赤乌矿的心了,若天机署仍滞步自封,再多的矿石又能发挥几成威力呢?”

    贺兰少微捻起那些遗落的粉末,轻轻笑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你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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