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是丽掌柜特别嘱咐于你,让你在我房中燃上倍于寻常的银火炭,让屋子炎然如夏的?”

    “是……”

    “这么说来,顺势引导我换上那件宽领曳地凤尾裙,也是她吩咐的?”

    “是……”

    “那在香炉中放合欢香呢?也是她的意思?”

    “不……是、是丹橘……姑娘、美……不应、困于金丝笼……当寻、好归处……南风先生、良、良配……”

    提问的声音却在此一顿,再度响起时,带着几分哭笑不得的叹息,“罢了。那你可知,丽掌柜为何要让你做这些?”

    “不、不知……但可顺水、推舟……生米煮、煮成熟饭……熟饭、好……熟饭、香……”

    “……”

    “够了,丹橘,你累了,想睡了。”

    “睡醒后你什么都不会记得,只记得自己是被鎏金香炉里的熏香熏晕了过去的,懂了吗?”

    “是、姑娘……”

    话音方落,只听“啪嗒”一声,小姑娘下巴往桌上一磕,立时歪着脑袋睡得人事不知。

    兰裳扭头看向桌对面的南风,眸带思索间沉吟道,“除去丽掌柜的一些举动目的不明,看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便是如此了。且这桂花糕里的东西,丹橘这丫头约莫也是全不知情,否则当时便不会这般毫无防备地吃下了。”

    “姑娘所言有理。”

    南风点点头,目光状若无意地扫过她中指上那枚平平无奇的白玉戒,神色柔和的眼里蓄着浅淡的疑惑,“这丽傀散的功效虽不像丽掌柜所言的那般离奇,但也着实非同寻常。今日看来,姑娘竟是对这丽傀散很是熟悉?”

    兰裳知他要问,故而早有准备,胡话顺口拈来,“先生问得好,坦言我也并不确定这糕里的是不是传闻中的丽傀散,只是闻其味道,发现与我知晓的几种吐真散类似,又见丹橘行事有异,故而突发奇想,借她试一试药性。”

    侧头看向睡得香沉的丹橘,兰裳若有所思道,“坦白说,今日之结果,也远出于我意料之外。”

    ——这一句却是真话。

    不怪南风会起疑,连她自己,都对今日这丽傀散的出色功效吃了一惊。

    同时却也再次证实了她心中猜测——

    她大概已经清楚,重生后的这个自己,到底是何许人物了。

    当初她刚重生转醒,便被风二娘一棍子打晕给卖到红袖招;又趁她昏迷,给她灌下了忘忧蛊。

    然她醒来之后,记忆却完全不曾有失。

    原因唯二,要么是忘忧蛊有问题,要么就是自己这具新身体的身份有异。

    忘忧蛊本名忘忧散,本也并非是什么蛊虫作引的毒药,服下后不过就是前尘尽忘、心净无忧罢了,对人体实则并无损伤。

    盖因她们南楚地处于丛林瘴毒遍布之地,外人难入,对其余三国而言素来神秘,却偏偏又在制毒制药一途天赋远胜他国,久而久之,便为世人所忌惮歪曲,忘忧散成了蛊毒,丽傀散也被谣传成是以琴声牵丝、操纵活人为傀儡的离奇毒药。

    但有一点,世人认知不假,便是忘忧蛊与丽傀散功效卓著,珍贵异常。

    原因只在于这些毒与药中的重要一味,便是南楚皇室女子的处子之血。

    而这,也是南楚皇族世代守护的绝密。

    南楚皇族子嗣繁衍极其艰难,女子更少,从这一代上数三代,族谱之上的女嗣,即所谓的灵月一脉,也唯有她一人罢了。

    而她,却早已在被继后抓住关起来之前,为救那个叫秦司的人,而失了贞。

    失贞的圣女之血再无法对药物的药性有多少加持与稳固之效,故而在那之后继后取她的血所制成的各类蛊毒,都会药性不稳,功效大打折扣。

    起初她曾认为是由此故,风二娘给她服下的那枚忘忧蛊多半是不灵,她才能保留了记忆;

    但她确也隐隐担忧另一种可能———

    忘忧蛊,本就对身负南楚灵月血脉者无效。

    故而在前两日暗中制作丽傀散时,她故意割破手指,滴进去三滴血。

    而今日丽傀散呈现的功效,一如她当初以南楚圣女之身创制时那般,药效强劲,别无二致。

    结论显而易见——

    她如今这具身体里流淌的,果真是她们南楚皇族之血,且还未失贞洁。

    而如今她的身份,也应了她的猜测,必然是当今世上仅剩的那位未上族谱的南楚皇族女嗣。

    这是唯有南楚皇室中人方知晓的族中秘辛。

    四十余年前,上一任的灵月圣女,乃是她祖父一母同胞的亲姊,亦是她父君那从未曾得见过的姑母——帕里黛·帕夏格尔提。

    传闻帕里黛自幼机敏,精于政务兵法,却在十五岁及笄前夕突然失踪;帕夏皇室对外宣称是突染恶疾故去,暗中却以叛族重罪的名义,将她从族谱之上除了籍。

    同年,东齐国齐襄帝萧统作为当初最不受宠的皇子,破除万难终登大统;其身侧有一美人,妖娆多智来历成迷,甫一入宫便受封贵妃,圣宠不衰数十年,数度封后却均推辞不受。

    贵妃封号为“黛”。

    而她唯一留存在世的后裔,也就是她的孙女,便是如今东齐国那位美名远播的巾帼美人———

    云旻长公主,萧韶音。

    没错,就是传言里被她南楚圣女横插一脚,搅黄了与青梅竹马永陵王婚事的那位云旻长公主。

    也是继后这些年一直寻而不得的,世上仅存可能还未失贞的灵月血脉者,唯一可以替代她成为驻灵术血库之人。

    ……兜兜转转,居然还是重生成了这个最不想成为的人。

    不仅如此,东齐公主身负南楚血脉,脖子里还挂着个属于西秦皇室的极品紫烟玉吊坠。

    ——四国皇室牵扯其三,可谓是浑身的秘密与谜团。

    ……她这往后的日子啊,要是还能安生得了,那就有鬼了。

    思及此间,此番重生后只想过过简单日子的兰裳顿觉一个头十个大,忍不住抬手狠狠揉了揉太阳穴,脸上的郁卒苦闷神色一时间真是藏都藏不住。

    直到面前被轻轻推来一盏轻烟袅袅的热茶,兰裳才从这堆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里骤然回神,略带仓促地一抬头,却见对面的南风正眉目柔和地望着她,双眸沉静如两方温润墨玉,令人观之心定,“姑娘走神了许久,似是想起什么烦心事,世有言道‘万丈红尘一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此时虽不便饮酒,来杯热茶,或可疏解一二。”

    语罢,也不再多问,只是端起他自己手边的那一盏,长睫半敛,优雅怡然地小口啜饮起来。

    兰裳虽素来防备于他,却也不得不承认,跟眼前这人的相处,其实一直都是极舒服的。

    于是也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随即微微一愣。

    轻飘飘觑了一眼身旁睡得正香的丹橘,兰裳几分好笑地摇了摇头。

    ——今日的茶叶都换上了南风最爱的上品君山银针。

    也不知是该郁闷小姑娘到底是个花心小萝卜,还是感慨这南风可真是人见人爱。

    就这般相安无事静然对坐喝完半盏茶,兰裳心神复定,决定以退为进,试探一二。

    放下茶盏,她直直望进对方的眼,落落大方地问道,“今日之事大致便是如此了,先生可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南风端着茶盏的手一顿,似是没想到她会这般直白,凤眸半垂犹豫片刻后,抬起眼来,隐带期冀,“我知兰裳姑娘入楼时服食过忘忧蛊,前尘难忆,但还是想心怀侥幸地冒昧问一句,姑娘对脖子里佩戴的那只紫玉琵琶的来历,可还能忆起一二?”

    兰裳:嘿,可不就正等着你问这事儿呢。

    从衣襟中掏出那块紫烟玉,兰裳故作疑惑道,“先生说的可是这个?”

    南风点头,“是。”

    “我醒来时它便在了,我也不知它的来历,但前几日去当铺打算当了它换钱的时候,当铺老板说他从未见过这种成色的南阳玉,硬说我是拿透水白玉染的紫色,还责骂我暴殄天物,差点将我赶了出来。”

    兰裳微蹙着眉,清澈潋滟的杏眼里闪烁着天真的不解与郁结——

    当然,是天真地睁着眼睛说着瞎话。

    “……”

    “姑娘是说……你差点把它……当了?”

    果不其然,对面的男人闻言,温雅如玉的面容有一瞬极短暂的崩裂,随即又极快地恢复如常,神色柔和中几分无奈,耐心解释道,“姑娘多次出入当铺,想必已然知晓,这市面上如今最受追捧的便是东齐的南阳独玉,南阳独玉里又以翡翠绿、芙蓉红和透水白最为名贵,譬如姑娘今日发间这一整套芙蓉红独玉的头面,便可值百金。”

    兰裳点点头,面带可惜地摸了摸头上沉甸甸的玉簪步摇,“就是因为在当铺见过,知道太贵重,才没敢拿出去当了。”

    “所以姑娘是因在当铺未曾见过紫色的南阳玉,觉得不值钱,所以就敢拿去当了?”

    见她一派天真地点头,南风失笑摇头,“姑娘有所不知,在所有玉器里,最神秘又最名贵的,当属那西秦紫烟玉。”

    “紫烟玉?”

    兰裳适时地托起脖子里的玉琵琶坠,举到眼前细细端详,“紫晕流霞,玉暖生烟,确实是佳名配好玉。”

    对面的南风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块玉,眸色微深,语气也忽地有些缥缈,

    “‘桃源虚岁月,蓬海复尘沙。

    绣殿游天女,燕支映夕霞。’

    这诗里的燕支山,乃是因西秦皇室姓燕才改的名,原名胭脂山,位于西秦皇家御苑琼林苑内,虽风景秀佳,实则是座矿山,专产紫烟玉。”

    “唔……诗倒是首好诗。”

    装作未曾注意到他神情间幽微的变化,兰裳继续故作无知地发问,“所以它名贵之处,便在于出自西秦皇家?”

    “不仅如此。这紫烟玉只产于燕支山,且因玉矿产量极稀少珍贵,百年以来只供应与西秦王室,极偶尔会作为西秦与他国邦交间最高规格的国礼,故而别谈市面上根本见不着,就说整个东齐,估计也只有东都皇宫的国库里可能有这么一两件罢。”

    “……原来如此。”

    兰裳杏眸微瞠,随即蹙眉兀自反省道,“这样看来,那当铺掌柜跟我,当真是大大失礼于西秦皇室了。”

    南风轻咳一声,像是终于意识到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好一会儿,绕了一大圈后微微正色,切回正题,“恕南风唐突,再与姑娘确认一句——

    姑娘是当真丝毫不记得这紫烟玉坠的来历了,是吗?”

    兰裳刚要点头继续演,对方却像是在此刻终于耐心耗尽,直接抛出了底牌,“那姑娘又是如何得知这玉琵琶中的玄机,那晚又是如何以此物,解了在下所中的西秦秘毒的呢?”

    兰裳闻言,心底一声嗤笑。

    果然。

    救他的那晚,他根本全程都是在装晕。

    “所以南风公子那晚其实根本就是醒着的,对吗?”

    并未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兰裳自顾自又给二人添了些茶,端起茶盖碾了碾汤上浮沫,眼帘一掀间,三分皮笑肉不笑。

    隔着茶烟袅袅,对面看似是先行一步亟亟摊了牌的男人却依旧神色温柔沉静,苍白面容凝定如玉。

    也不介意兰裳的另起话题与避而不答,南风只是顺着她的话,声色沉柔,目露歉意,“是。彼时我与姑娘素昧平生,虽承蒙姑娘相救,然情形危急复杂不得不诸多顾虑,只能假寐示弱以静观其变,非是有意欺瞒,万望姑娘见谅。”

    兰裳对他的致歉不置可否,继续先发制人不答反问,“既是西秦秘毒,你又如何知晓?又如何断定我是用玉琵琶里的东西救了你?你适才也说此乃西秦皇室之物,非寻常人可识得,可你不仅熟知其来历,看来也清楚其中机巧,且对于这枚琵琶的来历……不知为何,似是有着不一般的执念。”

    绛霄宝阁出品的上好骨瓷茶盅被不轻不重置于案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兰裳弧度柔美的杏眼眼尾一扬,清艳眉目霎时便有了几分凌厉味道。

    “虽那日在红袖招再遇时我已问过你,然此时此地,且容我最后再问一次。”

    她目光如炬地直直望进对面男人的眼,朱唇轻启,一字一顿——

    “南风先生,你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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