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可曾听说过风二娘?”

    面对兰裳的咄咄逼人,南风也学起兰裳方才那般避而不答,却是娓娓道起另一桩看似毫无相关的事来,“姑娘入楼十数日,想来定然查清,当初姑娘正是被风二娘卖到这红袖招,而黑市上有市无价千金难寻的忘忧蛊,也尽数只能买自她手。”

    提到风二娘,兰裳立时想起了前夜外出寻找配制丽傀散所需草药时,在洛城南门附近的荒滩边无意撞上的那场混战。

    杏眸微闪间,她决定暂且压下此事不谈,于是给了个中规中矩的回答,“洛城有名的人牙子。听说洛城的各大青楼楚馆,都得仰仗她的生意。”

    南风点头,“不错。风二娘这些年间往洛城的各大青楼以及达官权贵的后院送去了不少的年轻女子,根基日深,手也伸得越发的长。”

    话至此间他稍停,瞥了眼一边沉睡的丹橘,看到兰裳比了个安心无妨的手势,方压低声音继续道,“就在这数月间,东都接连发生数起高官权贵遭后院妾婢行刺案,经查明,这些妾婢都是经数番辗转转卖后才到达东都,而最初的经手人……无一例外,都是风二娘。”

    兰裳蹙眉,也低声道,“你是说……她预谋刺杀朝廷高官要臣?”

    “此点还尚待查证。”

    南风摇摇头,玉竹般的手指轻点桌面,与兰裳详细说解道,“此案蹊跷在于两处共同点:一来,这数名女子在府上服侍的时间皆不算短,却都是在一夜之间突然性情大变,判若两人,行刺的时机也晚得不合常理;二来,严审后方知,她们的身份文书看似寻常无误,实则都是假身份。”

    兰裳不解,“假身份?不是说身份文书寻常无误吗?”

    南风轻笑一声,“此处才是风二娘的另一副好手段。按东齐律令,家中有人去世后,逝者亲眷需向官府及时上报。而这几个女子所用文书的真正所属,后经查证,都是家人漏报瞒报实则早已去世的东齐女子,风二娘暗中向亲眷买下文书,冒名顶替,以此掩盖她们真正的出身。”

    “用东齐女子身份来掩盖真正出身?”

    兰裳微讶,“难道……她们不是东齐人?”

    南风点头,凤目轻狭,音色微冷,“严审后方知,这几名女子,皆是来自西秦。”

    隐约嗅到这种种迹象背后的阴谋味道,兰裳不由咬唇思索,眸光沉凝,“这当中确实疑点颇多……尤其第一点,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刺杀时机又晚得不合常理,也未免太过蹊跷,难不成……风二娘也给她们服下过忘忧蛊,但是不知为何忘忧蛊突然失效,让她们记起了自己的身份?”

    南风闻言,目光转笑,毫不掩饰眸中赞许,“姑娘当真是聪慧过人,一点即通。”

    一边说着话,南风一边提起手边的骨瓷茶壶,触了触壶身确认尚且温热后,替她将杯中茶缓缓续上。

    “姑娘虽也被迫服下忘忧蛊,却仍能记得诸多医术药理,想来这忘忧蛊必然也是不灵的,姑娘或可不必担忧,吉人天相,终有一日,定能回忆起所有。”

    茶烟如雾香气渺,青年山眉水目间浅蓄着安抚笑意,再抬头望来时凤眸一弯便似上好的墨色暖玉,触之连心尖都温软,沉柔音色煦煦,令人只觉时光静好,世事安然。

    手中的茶盅触手温度适宜,熨帖暖意直入心底,兰裳神色喟叹地含笑道了声谢,落在茶盅上的眸光微软,隐有片刻恍惚怅惘。

    ——每每这些细节时刻,她都会觉得,他实有几分像沅芷。

    就比如从前沅芷给她倒茶,也总是这般体贴细致,但凡递过来的茶盏吃食,必然是温度刚好的。

    然而自她被继后秘密抓去囚禁后,他自愿被囚于圣女府,代她打理府中事宜已有三年,却也不知如今过得如何了……

    “姑娘此番沉思许久,可是有什么猜测或是想法了?”

    直到南风沉柔音色响起,兰裳方从回忆里回过神来。

    低头抿了口茶清了清心绪,兰裳继续说回正事,结合今日南风相告,她凝神回忆起前夜所见所闻,将自己的猜测条分缕析,细细道来——

    “一则,洛城虽富庶,然临近的西秦却不然,常年内乱,百姓流离。

    而风二娘生意做大后,洛城必然已是满足不了她,她这些年卖掉的女子里,想来不乏有偷偷从西秦拐来发卖的无辜之人。”

    “再者,这忘忧蛊传言唯有南楚的灵月圣女掌握制药秘法,珍贵异常,在南楚市面上都极少有流通。

    风二娘若非跟南楚皇室或是灵月宫内之人有所牵连,要想弄到这么多忘忧蛊,绝无可能。”

    “其三,即便那些女子突然忆起自己的西秦出身,西秦连年内乱皆是因秦厉帝自身暴戾好战之故,与东齐无关,本就无国仇家恨一说,若无缘由,这些女子也断不会贸然作出刺杀东齐官员这等举动。

    想来在服下忘忧蛊前,她们必定是受过了什么人指使。有可能是东齐前朝没能肃清的赵后一党,也可能是西秦厉帝虎狼之心,毕竟,他已是不止一次,想趁乱攻打东齐。”

    秋日晴爽,日曜薄光浸透镂花窗棱斜斜漫下,眼前的女子安坐在一片温柔光海里,神容沉静,侃侃而谈。

    她本就生得明艳,今日盛妆之下更是丽色惊人,而此刻一双瞳仁映着天光流转,剔透澄明宛如上好的琥珀,眼波流眄间潋滟生媚,却又慧光内敛,顾盼之间便有了种亦张扬亦沉澈的矛盾美。

    形至张扬艳逸,神却至沉澈清和。

    两种气质如此矛盾却奇异调和,确然是美得风神独具,万中无一。

    南风眸色微深。

    明明失去所有,身份地位甚至是记忆,堕入青楼朝不保夕,却依旧能安然处之,条分缕析,应变机警又从容。

    确如传言中一般天香国色,甚至比那张小像上所绘还要更美上三分;却又并非如那些外放出宫的老宫人们所说的那般难以亲近,艳烈骄矜。

    ——好一个云旻长公主,萧韶音。

    倒是比传言还要有趣几分。

    平生第一次,南风对眼前的女子与那位没少在朝堂上给他使绊子的永陵王苏缙之间的那些扑朔往事,起了些微的好奇与兴味。

    不过确实。

    事已至此,他们这几个人……

    差不多也该各归各位了。

    听着兰裳最后总结一句“目前一切症结,除了继续严审那几个西秦女子,余下唯有从风二娘处入手”,南风赞许点头,凤眸含笑,“姑娘见微知著,南风心下钦服。实不相瞒,此番我潜入红袖招,就是为追查此案而来。”

    话至中途,他微微垂眸,看向兰裳脖子里地紫烟玉琵琶坠。

    “至于我缘何识得紫烟玉,乃因我本出身于齐秦交界边境璞城的玉器富商之家,家中三代从事玉器生意,西秦亦有自家分店,自然会比旁人更了解一些;

    为何知晓玉坠机巧,知道姑娘是以紫烟玉解我所中秘毒,乃因那晚,我亲眼看见姑娘打开玉琵琶,将里头的东西放入我的药罐之中,故而有此一猜罢了;

    为何知道自己所中之毒乃是极为难解的西秦秘毒……”

    南风低低笑了一声,墨玉色的眼中洇开几丝晦暗,音调微冷,“乃是因为,来自西秦的追杀下毒,这早已不是第一次。”

    “至于为何受西秦追杀,我亦无从查证,许是因那几个西秦女子是由我严审后方招供出背后指使来自西秦朝中高官,又或许是因陛下是在听取我的谏议后方决定关闭边境几大重镇与西秦的通商互市。故而西秦借我受命追查此案、远离东都之机,欲除我而后快。”

    眼前尔雅芝兰的男子长睫半垂,语速不疾不徐,眉宇间温润神色却在说话间淡去,如暗刃出玉鞘,隐现晦色杀伐。

    相识十数日,兰裳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种神色。

    除却方才对她白眼的嘲笑外,她直觉这是目前为止,他在面对她时所展现出的最为真实的神情。

    故而心下对他几近严丝合缝的这一番解释,不由地又信了五分。

    先前对对方身份的一大串疑问因这番解释就此揭过,兰裳敏锐发问,语调却是笃定——

    “听你方才的意思,严审案犯,谏议政事,你是东齐的朝廷命官?”

    “所以……你其实是巡察御史叶兮辞的属官?是他派你来潜伏于此的?”

    南风闻言,神色一怔。

    这反应与神情也难得十分之真实,令兰裳对自己的猜测愈发确信,神情都明快了几分,“你们叶大人前天夜里已经抓住风二娘了,想来定是因为你这两天被丽掌柜关着的缘故,还不曾收到消息。不过风二娘既已落网,相信你也很快便能从此处脱身了。”

    南风微微挑眉一笑,凤眸中漫上几分不可思议,缓声又问了一遍,“叶大人?已经抓到了风二娘?”

    兰裳也是第一次见他这幅微惊神情,只觉有趣,心情大好间话匣子一开,杏眼弯弯向对方绘声绘色说解起那晚的情景来——

    “可不是。没想到你们叶大人一介文官,身手居然一等一的好。”

    “那晚星沉月隐,风劲天阴,他一身黑衣劲装,气质如孤松长月;

    而他的身边不过带着几个数字护卫,一位大袖紫袍的公子,一位白衣如雪的侠女,还有几个黑衣蒙面的姑娘,不过几番交手间,便将风二娘那乌泱泱一堆打手护卫给尽数打趴,再也动弹不得。”

    “即便打架不在行者如我,也能看出你们叶大人与紫衣公子身手相当不凡;当然了,剑术最高妙的还得属那位白衣侠女,当真是一手剑花天女散,却不见红梅绽于锋。”

    南风含笑静静听她眉飞色舞还带着比划地说完,些微疑惑,“数字护卫?”

    “就是编号,零一,零三,零七这样的。”

    兰裳摸着下巴望天思索,神情惋惜,“诚然你们叶大人确实风仪不凡,但论起给手下取名字的能力嘛……属实有些一般。”

    南风听闻,旋即眸色一沉。

    ——麟卫。

    如今的永陵王苏缙没有差使小厮丫鬟服侍的习惯,跟在身边的,都是他的贴身护卫。

    麒甲军麟卫队,便是永陵王府豢养的精锐私兵,麒甲在明,善刀兵骑射,而麟卫在暗,长于刺探暗杀。

    麟一乃是麟卫首领,麟七则更像管家一职,常年贴身跟随。

    ——那日雪晏高原上抢走雪晏醍灵的人,果然是永陵王。

    而今他此行只为雪晏醍灵而来,不可能无故捉拿风二娘,想来必定是查到或是猜到萧韶音乃是为她所劫……

    风二娘必定抗不过麟卫的手段,想来很快,他们就会查到这红袖招来。

    ……看来有些安排,也需提前一二了。

    这厢兰裳观他面沉如水,以为是她方才说叶兮辞取名无能的那番话引得南风有所不快,心头虽疑惑这八百个心眼的男人竟然那般在意自己的上长,嘴上仍解释补救道,“你莫要误会,我并无诋毁你家大人之意。虽然那晚云阴无月,众人又都蒙着面,没能看清他的脸,但观他身形气度,也能猜到你们叶大人必定是个渊渟岳峙、如圭如璋之人。”

    渊渟岳峙?

    南风深深看了眼前无知无觉的女子一眼,别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当年“癸未之变”萧赵之争何其激烈,早在如今的齐帝萧暄上位前夕,她便因卧底身份暴露,被兵败的赵后下毒而后昏迷三年,眼下刚醒来又失了记忆,想来她确实还尚未能得知。

    “渊渟岳峙,琨玉秋霜”。

    这一联形容,乃是当初萧暄即位后,大赦天下敕封群臣时,对苏缙与她这两位首功之臣的盛誉赞辞。

    沉凝巍定者,是为渊渟岳峙;

    劲烈坚贞者,方谓琨玉秋霜。

    也是自此起,永陵王与云旻长公主开始被世人认定为天作之合,二人间的风流传奇被民间四处吟咏传颂,明明个中真相隐情迷离扑朔,甚至连永陵王本人也对此也讳莫如深,然“二人本情深似海怎奈遭天意捉弄”的这一番说法,反而愈加深入人心。

    南风看着眼前这位风流传奇中的“琨玉秋霜”,眼底压着几分兴味——

    只是不知,当坚贞劲烈却忘尽前尘的她与永陵王的再遇,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应当会很有意思。

    而这厢兰裳看着他这意有所指又别有深意的一笑,颇有些吃不透又瘆得慌,以为他又误解了一些东西,摆了摆手忙道,“我对你家叶大人绝没有什么一见倾心的意思,你莫要多想,若硬要说一见倾心的话——还是那位白衣侠女的风姿要更令我难忘些。”

    没成想此话一出,对面男人眼中微诧一瞬,旋即笑意更深。

    兰裳一头雾水,正要发问,却听南风饶有兴致地开口道,“你又是如何知晓,那黑衣人就是叶兮辞叶大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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