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完狠话,只听“哐啷”一声,兰裳冷着脸甩手一把阖上了回字锦花窗,抱臂往身后墙上一靠,虽余怒未消,却因郁气得出,稍稍冷静了些许。

    ——方才贸然出手过于引人注目,确实是冲动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

    利落地从袖子边撕开一块布料平摊开,兰裳飞快从满桌吃食里挑了几样最贵的糕点包住,打算捎回去给丹橘,又顺手将盘子里最后一块水晶桂花糕塞进嘴里,脚步如风地往门边走。

    此前整个二楼雅间都被南风包了场,空荡荡只她一人,倒是方便她从走廊侧边廊窗直接跳窗逃出去。

    南风只说是为了不受左右所扰,便于听清鹤孤先生的讲述;现今兰裳却莫名觉得,他莫不是知晓要发生些什么,提前做了清场?

    顾不得再深想太多,兰裳一把拉开门便亟亟往外冲,哪曾想不过这片刻功夫,竟已经有人直挺挺堵在了门外。

    兰裳一时刹不住脚,冷不丁直直撞上来人高健坚实的胸膛,身形不稳间一个后仰,却被身前人轻巧地揽腰一带,堪堪稳住双脚。

    久违的水沉雪松木香气骤然将她包裹。

    挨得极近的二人一俯一仰,四目一时相对。

    熟悉的迫人视线在她脸上逡巡一圈。

    在那双近在咫尺的沉透瞳仁中,她清晰看见自己如今这张明艳慑人却依旧几分陌生的脸,也窥见了他眼眸深处汹涌翻滚着的深浓失望与诧异。

    兰裳:……?

    所以他原以为的、本应出现在这屋子里的人,又是谁?

    难道……是那个“阿离”?

    尚未有头绪,紧接着,却见他另一只手抬起,似要抚上她的脸颊,而最终只停留在她耳后与侧颊的位置,稍稍用力摩挲两下后,一顿,而后便果决地松开置于她腰间的那只手,立时退至三步开外。

    重获自由的兰裳眨眨眼,不由抬手抚了抚颈边,方才被他冰凉手指摩挲而激起的一圈鸡皮疙瘩。

    她知道,他方才是在确认她脸上是否戴了易容/面具。

    传闻北晏国师梵临会做一种薄透如人皮肤的易容/面具,贴在人脸上极其服帖生动,名为“蝉翼”。

    她此前已经亲眼见过一回,确实精妙到肉眼难辨,也难怪他要亲自出手试探。

    仿佛确认了她是谁,眼前的男人骤然收拢了所有情绪,低沉嗓音一派公事公办的疏离漠然,“方才唐突,只为确认并非有人冒名顶替,望长公主见谅。”

    “既然长公主毒已解人无恙,请即刻随我启程回东都,面见陛下。”

    事出实在突然,兰裳没有立即回答。

    心知自己今天怕是难以脱身,她不紧不慢地嚼起嘴里因咬得结实而不曾掉落的桂花糕,凝眸打量起对面这位暌违三年的故人。

    廊道风过,二人头顶上的八角琉璃灯微晃,青年鸦青缎袍上的银竹似在摇曳,又如同被竹影割碎了的雪色天光,洒落在他身上,有种卓然的风雅。

    琉璃灯下,丰神俊秀的青年脊背挺直地负手而立,神色冷淡地望着她。

    长眉墨画,鬓若刀裁。

    孤拔劲瘦,清矍无双。

    嘴里的桂花糖糕甜甜蜜蜜,眼前的故人悦目赏心,兰裳心头百感交集,一声慨叹。

    ——东齐永陵王,苏缙,苏清祀。

    当她前几日终于知晓永陵王的小字时,方才明白,三年前她随口搪塞他的那句“你我非亲非故,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晓,谈何以身相许”,他没头没尾答她的,原来竟是一句亲昵非常的“唤我清祀”。

    那惊变一夜与他分别时的场景再次浮上脑海,兰裳不由移目于他遮得严实的颈间——

    却也不知她的地宫钥匙,他如今保管的如何了?

    苏缙微蹙起眉,“长公主在看什么?”

    兰裳将最后一口点心细细咽下,大方一笑,“看你啊。公子生得属实好看。”

    苏缙神情无动于衷,迈开步子冷然道,“长公主既不愿随我回去,就莫要怪我失礼了。”

    看他这副懒得跟自己废话、打算直接上手打晕扛走的架势,兰裳抬手一个“打住”的示意,逼得对方停住了步子。

    “忘记说,我被风二娘灌下忘忧蛊后卖入红袖招,前尘尽忘,如今也不记得自己是谁。”

    “你说我是长公主,那敢问公子,你又是何人?”

    她收回手,抱臂往身后墙上斜斜一靠,好整以暇打量着苏缙,慢条斯理道,“我观公子风姿卓逸,气度威仪,又与长公主熟识,难不成,是那永陵王?”

    “既是永陵王,方才你应也在场吧?鹤孤泼的那些脏水,对你与南楚圣女的那些污蔑毁谤,你放任不说,竟是连一句都不反驳?”

    此话一出,却见苏缙一直漠然无波的黑沉眸子里,竟起了微澜。

    他神色探究地看着她,语气莫名有些微妙,“是以方才长公主对鹤孤出手,是因为觉得鹤孤是在泼脏水?是污蔑毁谤?”

    兰裳莫名其妙,“不然呢?”

    ——作为被造谣污蔑的另一名当事者,她能不清楚那些话是不是在泼脏水?

    苏缙淡淡发问,“长公主不是说自己失忆了吗?又缘何会有此想法?”

    兰裳微微一哽,轻咳一声,“我只是失了忆,又不是失了智。”

    “永陵王若真是那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耽溺美色薄幸寡恩之徒,当今齐帝陛下能容他身居此等高位?巾帼胆色的长公主会这般倾心于他?这数年来民间会没有任何负面传闻?”

    明明是十分的维护褒扬之语,苏缙面上却冷淡依旧,无分毫动容神色。

    同时,不远处廊道尽头楼道口却传来不小的动静——

    决明等一干掬月楼的伙计,正费力拦着鹤孤及一众看热闹的人,不让他们上这二楼雅间。

    听到鹤孤的声音,兰裳不由心头火起,侧头看向楼道口,蓦地用内力拔高了声音,怒道,“鹤孤?还不快给我滚上来!”

    对于这个鹤孤,兰裳原本是想一走了之,不愿再惹这个麻烦的。

    ——方才见他抬头认出她那一瞬的失控神情,绝非一般故人能有。

    兰裳只一眼就明了——

    这个鹤孤,对这云旻长公主萧韶音,怕是用情匪浅。

    却奈何他反反复复这般无中生有、当众诋毁于她,任是泥塑菩萨也得生出三分火气来。

    如今送上门来,谣言另一当事者的永陵王也在场,她倒是也想与他好好地理论一二。

    楼下傅决明显然听到她的声音,放了行,只听咚咚咚咚几声急促的踏梯声后,楼道口出现一道瘦削身影。

    但见一身半旧月白襕袍、面容清秀的青年小跑着上前,对着兰裳躬身一礼后满目含泪地抬起头,又将她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番,激动哽咽得语无伦次,“殿下……是殿下……您果然在这洛城……终是醒过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兰裳的一腔怒火在触及鹤孤两泡蓄着泪的殷殷眼神后,心一软收了势,她侧头避开他热切的双眼,目光轻轻落在三步开外的苏缙身上,尽力问得平静,“鹤孤,告诉我,你方才为何要那般污蔑南楚圣女与永陵王?”

    “殿下!”

    鹤孤闻言却是一惊,瞪大的双眼里皆是不可置信,“您在说什么?臣污蔑他们?”

    “方才因臣对永陵王出言不逊,殿下出手教训警告,臣对此毫无怨言;”

    青年两只眼里蓄着两泡泪,塌眉耷眼的,看着很是委屈,“但永陵王与那南楚圣女之事,殿下应是再清楚不过,怎又说臣污蔑?”

    然而很快,似是想起什么,他复又镇定下来,小心地觑着她的脸色,斟酌词句道,“臣明白了,这次是因殿下沉眠过久,所以失忆了,对吗?”

    兰裳敏锐感知到他在“这次”与“失忆”二词上的微妙强调,眼神不由有些莫名——

    难不成,这萧韶音过往已经“失忆”过,或者说是“装失忆”过许多次?

    所以苏缙才那般无动于衷?

    兰裳心下复杂,神情认真地强调,“不管过去如何,这次,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鹤孤点点头,眸光温顺,一副“你想怎样我都配合”的模样,

    “好,殿下既想听,那臣便同殿下一道回忆一番,看看臣可曾污蔑了他永陵王。

    也望殿下能够三思,有些人,到底值不值得您这般剖心输丹地对待。”

    鹤孤眼风一转,扫了眼杵在后头的苏缙,神情陡然一变,眼底泛起深浓的憎恶之色,“今日恰逢王爷也在,如今当着殿下的面,你可敢与我对质?”

    苏缙负手沉默而立,不置一词。

    鹤孤轻哼一声,“敢问王爷,三年前,殿下是不是为了你,为了你所需的赵军布防图,背叛了自己的亲姨母赵后,终致一朝败露,身陷囹圄?”

    “明明只要叛萧归赵、认错回头,赵后愿对她既往不咎,恩宠如旧,可她为了你,宁死不愿回头;

    “可赵后终究还是心疼她,为了让她看清这个男人究竟值不值得她牺牲至此,还是给了她两条路选——

    若是永陵王愿意娶她,愿意带她走,布防图可让她一并带走,赵军亦不做阻拦;

    可若永陵王不愿,便是她识人不清,为情所误,需她自食恶果,予她服毒自绝。”

    话至此,鹤孤抬手,直直指向苏缙,眸中嫉恨如刃,语声里皆是难平的痛意——

    “而那日,当你消失三月终于现身,我带着赵后的旨意与殿下的信去寻你,是不是你亲口所言,说你不会娶殿下,因你蒙南楚圣女所救,与她日夜相伴,心系于她,非她不娶?”

    “是不是你亲口所言,说你会即刻上书求娶南楚圣女,赵军布防图你不要了,让殿下自己好自为之,放任她自生自灭,眼睁睁看着她万念俱灰,哭笑疯癫,最后饮毒自绝?”

    讲到最后,鹤孤近乎咬牙切齿,他含着泪,声色俱厉地质问,“苏清祀,你且告诉我,以上种种,是与不是?!”

    一番话听得一旁的兰裳直皱眉。

    ——这听上去狼心狗肺的负心汉,是她认识的那个永陵王苏清祀?

    ——他竟是“亲口所言”,跟她“日夜相伴、心系于她”,还“非她不娶”??

    她撇头看向苏缙,眉头紧锁,满眼皆是郁闷思量。

    约莫察觉到她过于直白的视线,苏缙垂眸,略带审视的目光淡淡瞥她一眼,仿佛是在评判这次她是否是真的失忆,而后看向鹤孤,终于平淡出声,言简意赅道,

    “赵檀曦无子,又有亲妹旻王妃临终托孤,从来视侄女萧韶音亲如己出。

    她在东都宫内,永不会有性命之忧,又何须我去救。”

    兰裳微微颔首,心下对这一点倒是赞同,赞同之余又不由有些酸苦。

    同样是亲姨母,面对站到自己对立面的亲侄女,比之她那位处处赶尽杀绝的南楚继后,这位赵后对萧韶音的处置已是处处留情到堪称恩慈,直至最后,都不曾真正下杀心。

    ——“生生长眠”虽乃旷世奇毒,但气息不灭,若得雪晏醍灵,仍有一线生机。

    但凡萧韶音的性子再软和些机灵些,都远不至今天这个一手好牌打稀烂的惨烈收场。

    “李鹤白,世间男女情事,你自己也当已有所体会,并非是你执意要给,对方就一定会受。更遑论挟此莫须有之恩,强求回报。”

    “而我苏缙此生,也从未要求过萧韶音为我做任何事。”

    苏缙身形高拔,比鹤孤足足高出半个头,此刻居高临下看着对面人,星眸光华深敛,低沉嗓音里是不容置喙的坦荡肃然——

    “李鹤白,你且记住。

    相识十数载直至如今,我苏缙对她萧韶音,仁至义尽,从来无愧于心。”

    “你——!!”

    鹤孤气急却词穷,一时竟再不能反驳。

    兰裳在一旁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这苏缙可真是好言辞好风度,虽没明着说萧韶音半句不是,但有心者都能听出,这一场所谓的深情被负,实则从头到尾可能都只是女方一厢情愿纠缠不休,挟恩求报不得,而心生怨怼。

    忽然间意识到什么,兰裳惊讶道,“等等………苏缙,你方才叫鹤孤什么?李鹤白?莫不是天晟画技双绝‘鹤白春熙’里的那个鹤白?”

    兰裳猛地转头看向鹤孤,不可思议道,“你就是东齐那位以工笔画之精绝技艺而蜚声天晟的宫廷画师,李鹤白?”

    苏缙蹙眉打量着她没回答,李鹤白却有些难堪与狐疑地开口了,“殿下,永陵王都已将话挑明至此了,此番您不但心中毫无芥蒂不平,竟还决意要继续……吗?”

    兰裳瞬间会意,他是委婉地省略了那个“演”字。

    ——这个萧韶音过去到底是装了多少次失忆骗人,竟弄得所有人都不再信她分毫?

    兰裳不由有些头痛地抬手扶额,下意识想抚一抚额间青月璧寻个凉快,却是摸了个空。

    她微微一愣,随即极快地反应回来,顺势揉了揉眉心,“罢了,你爱是谁便是谁吧。”

    一旁无声静立的苏缙将她言语间这些令他熟悉又怀念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眸中探究与犹疑神色更甚。

    ——确实熟悉,然而这些小习惯他却只在另一人身上见过。

    兰裳抬起头来看向李鹤白,秀眉微锁,一向清和的眸色也压得沉,冷肃道,

    “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所言种种的偏颇真伪,南楚圣女与永陵王之间如何,你既不曾亲眼所见,就莫要再妄议非言;

    而长公主……也就是本宫,生死一遭,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过往恩怨,今后也莫要再提,我不想听,你可明白了?”

    李鹤白闻言愣住,眼中光亮骤然沉了下去,面上一副对此情此景极难接受,仿佛天塌地陷般的痛苦神情。

    怔怔盯着眼前这个他明明熟悉却又于此刻倍感陌生的女子,半晌后,他方艰难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殿下这次,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记得我了,对吗?”

    “这‘鹤白’二字,还是当初蒙殿下恩赐方改的名……殿下您当真一点不记得了吗?”

    兰裳见李鹤白说话间两眼又蓄了两泡泪,心头正无奈,却见他突然间又似想通了什么,含着泪的眼里又有光亮起,“殿下既已不记前尘,便也是不再爱慕永陵王了,对吗?”

    兰裳:“呃……”

    这问题好生直白又突然。

    瞟了一眼身边一言不发讳莫如深的男人,视线转回李鹤白,兰裳认真地点点头,一句“你莫要担心,我才不会像之前那般想不开”的宽慰之辞尚未出口,却见李鹤白蓦得红了脸,磕磕巴巴开口问道,“微臣心、心悦殿下已久,甘愿为殿下入、入幕之宾,不求与您两情相悦,只求长久相伴左右,殿下可否……可否垂怜应允?”

    兰裳:?

    “你不行。”

    她想都没想一口回绝,语气斩钉截铁。

    “殿下,为何?!”

    没料到会被拒绝得这般干脆利落,李鹤白气急不服,瞪大的双眼里泪水团团打着转。

    兰裳看得几分好笑又叹息,遂决定下一剂猛药。

    “李大人你为人忠义、画技精绝,是个好人。但本宫此番醒来,却悟到人生苦短又多变数,今后只愿随心行乐,尽早寻个漂亮驸马,或是蓄养几个俊俏面首,当个逍遥公主。”

    兰裳闲闲抱臂,懒散往身后墙上一倚,明媚眼尾一挑一笑间,便是过往萧韶音身上从不曾展现过的夭灼风流,“换言之,今后本宫选男人不但看才德,更要看脸,而李大人你……并不太合适。”

    苏缙闻言,侧过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眼底神色几番变幻、复杂难明,最终仍是作壁上观,未发一言。

    而对面,却见李鹤白一张清秀面容涨得通红如血,不知是被她这副风流模样给勾的,还是被这番露骨之辞给气的,一时之间竟是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廊道尽头楼梯口,又有一人缓步上了楼来,沉柔音色于这尴尬的空白沉默间响起,无奈语气里透着熟稔与笑意,如春水流波般,听来便隐隐有了几分暧昧亲昵——

    “殿下,莫要闹了,李大人可经不起您这般逗弄,且就放过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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