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见到这么多人还是在“大酉甫”,眼前人山人海,乌压压的一片,还未开场,几乎每个能站人的角落都塞满了人,我环视一圈,眼睛盯上了那棵长在狭道里的大树,如果能爬上去视野应该不错!

    正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上去之时,发现上面一双熟悉的眼睛正盯着我看。

    “咦,女孩子家家的爬树,这也太难看了。”

    我看着那蹲在树干上抱着树杈一动不敢动的人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我:“师傅!咱师徒就谁也不要笑话谁了好吗?”

    师傅:“诶!佛曰念念无相,念念无为,在我看来,立于台前和立于树上二者并无区别,何来笑话之说。”

    我费劲地找了个舒服点的位子坐下,擦了擦汗“那师傅您今日来此又是干什么的?若真是无为无相诸事不管便是,说到底,你心里还是放不下。”

    我见他久久未答话,转身看了一眼,只见他一脸严肃的样子似乎在反思我刚才说的话。

    我:“咳咳.....其实,我觉得吧......”

    师傅:“应该带些吃的,肚子有点饿了。”我差点摔下去,亏我还以为他难过了想安慰安慰他。

    “师傅,说真的,你要不直接跟他坦白,出家人不打妄语,人家找了你那么久了,还特地搞了这么个演出,你如果真放任不管的话我觉得他可能到死都不瞑目的。”

    师傅:“我确实想了很久……”

    很少看到师傅皱眉,映像里他一直是一副无欲无求,微微含笑的模样。

    我从怀里掏出一块糕点递给他,问道“那你想好解决方案了吗?”

    师傅咬了一口,嚼了两下,看着手里的糕点:

    “一开始,我觉得时间久了就过去了,可那日我去庄严寺答谢方丈时又在清凉寺碰到了他,与上次不同,他神情削瘦,弹出的琴音呆板而无力,全然未有之前松弛而洒脱的感觉,他......太执着于成败了,不是我赢了他,他只是输给了自己。”

    我:“可是那天,你确实略胜他一筹。”

    师傅:“管儿,永远不要拿自己的短处和别人的长处相比,长安‘琵琶第一手’是他给自己画的牢笼,我只是怕这么个人物,还未能察觉自己到底输在哪里便就此消沉下去了。”

    师傅偶尔还是能说出些好像挺有道理的话的,他们两个都是高手,自然心心相惜,君子和而不同,其实他们各有特色,只是康昆仑为盛名所累,执念太深罢了!

    我:“要不,我找个时间跟他讲讲?”

    师傅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听着远处的琵琶声若有所思。

    乐声持续了一天,师傅也在树上蹲了一天,我吃完饭回来,看见康昆仑还在台上似乎在等什么人,就这样等到太阳西沉,良久后台上的人才迟迟退去,树上的人还在蹲。

    我剔了剔牙,抬头道:“师傅,你打算在树上待到什么时候。”

    我听见上面传来窸悉簌簌的声音,没过一会又恢复了安静“哎,蹲久了,脚已经没有知觉了,你给师傅找个软垫来,我一会可能得直接滚下去。”

    ......

    第二天我们没有呆在树上,花重金在隔壁飘香院定了个靠边的包间。那姓翠的老鸨见师傅长得好看,几次三番挑逗,我一个来自21世纪的新时代美少女都实在看不下去了。

    “师傅!再这样下去就要晚节不保了呀。”

    师傅:“非也非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在我看来,这位翠姑娘也是众多物象中的一个,我既视她为空,又何必被常俗的条条框框所缚呢?”

    .......

    我:“她……可是她刚才摸你,你都没有推开。”

    师傅:“施主关心我,焉能拒之?”

    我:“......”

    师傅:“你刚才白了一眼。”

    我:“我没有。”

    .......

    楼下歌舞升平,我们喝着茶听着乐,似是诸事随风过,偷得半日闲,好像能短暂忘记所有烦恼,就这样不说话就很好。

    师傅:“方时雨人还挺好的呀,这间酒楼看样子.....挺贵。”

    我:“嗯......他人还不错。”

    师傅:“你们......”

    我:“听曲!”

    师傅:“咳咳......听曲听曲!”

    ......我的思绪有些飘远了,自从我的伤好了之后,方时雨好像对我有些过于好了,不仅不经常怼我了,甚至对我的所有要求好像都无有不依的。

    这样可不行!

    时间马上来到第三天了,今天师傅没有出现,我能注意到台上的人明显的落寞,他可能在想为什么有的人会突然间消失然后再也没有消息,或许这才是人生吧,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故事都以大团圆结尾的。

    这回我一个人安静地站在台下,扮演一个普通的看客。

    今日的曲多以宛转悠扬为主,没有前几日的铿锵澎湃,看客也少了些,我不费吹灰之力便抢到了一个绝佳的位子,从那里看过去台子上一切尽收眼底。

    师傅说的对,康昆仑在快板处的处理确是比较随意含糊,但是在柔板上对音色和强弱的控制却实在是无人可及,我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又在每个高音处澎湃,曲中描绘的画面就在眼前,我置身于浩瀚山海,倾听了鸟雀低鸣,转身化作了一只蝶安静地栖息在花草从中吮吸着蜜的清香。

    最后一首是《绿腰》,那天和师傅第一次在台上相识他便弹的这首曲子,我向四周环视了一眼,师傅还是没有出现,我心里暗暗失落。

    师傅啊,佛不是说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吗?当时是你一时义气种下的因,现在理应由你来解了才是,您常说念念无相,其实也终究是逃不脱世俗。

    琴音还是终了,台上的人坐了很久,我看的出他眼里的落寞,我看到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最后将琵琶收了起来,准备离去。

    这时台下传来一阵乐声,我的心跟着颤了一下,我们同时回头,果然是那个白衣女子,她依旧裹着面纱,走上台朝着康昆仑微微行了个礼。

    “我有一支曲子,不便在祈雨大典上弹奏,如今仪式既已完结,不知昆仑先生可否品鉴一二。”

    该说不说,师傅这辈子当个男人实在是太屈才了,这身段这容貌这措辞.....换做我我也遭不住。

    康昆仑肉眼可见的有些欣喜过了头了,上前一步想搀扶人家,仔细想想又觉不妥,站在原地手忙脚乱了半天才开口道“能再见姑娘已是毕生之幸,若能再听一次姑娘的绕梁之音便是死也无憾了。”

    .....我决定浅磕一会,毕竟这样的戏码在现实中可不多见。

    师傅坐下拧了一下琴轴,调好音后便开始弹了起来,起初一两个音还没有察觉,听了半天这不是康昆仑写的《绿腰》吗?但好像又不太一样,这个调更低沉更细腻,和《绿腰》的旋律似乎融合得更好,康昆仑也听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良久,师傅弹完了整首曲子再次行礼时他才缓过神来,问道“方才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师傅笑了笑:“怎么?你自己写的也听不出来了?不过我稍作了些改动,将其移入枫香调中,这样整首曲子的快板便不会那么尖锐,慢板也能更柔和些。”

    康昆仑恍然大悟,大笑着在台上走了两圈又回到师傅跟前“姑娘在音乐上的造诣让我自叹不如啊,敢问姑娘师承何处。”

    师傅:“先生说笑了,普天之下,能人辈出,我自诩在琵琶上有些心得,但实在是不足以自夸的程度。”

    康昆仑满眼的钦慕之情似乎就快要溢出来了,只见他沉默了半晌,一把跪下来道“昆仑此生傲世轻物,仗着些许才能便妄自尊大,如今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愿拜姑娘为师,还望姑娘莫要拒绝。”

    搞什么呀!弄了半天就这点志向?我以为高低得是非姑娘不娶,明日便上门提亲之类的,原来就是个单纯的音痴罢了。

    师傅犹疑了一下,似乎也被这样的要求惊讶到了,过了一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缓揭开面纱露。

    “既要拜师,那自然是要坦诚相待的。”

    他双手合十朝着对面的人作了个简单的揖道

    “康供奉,庄严寺一别已有半年有余,可还安好。”

    康昆仑震惊地后退了几步,震惊之“你……你是……”

    师傅:“我姓段名善本字卿一,那日施主在寺中所弹的琵琶就是在下的,我并非有意欺瞒,如有给施主造成不便之处,还请谅解。”

    康昆仑脸上的表情有震惊到疑惑到恍然大悟最后竟哈哈大笑起来,

    “妙啊妙啊!原来是你,竟然是你!”他说罢又走近些仔细看了看。

    “师傅这变装之术又是出自何家?竟能如此惟妙惟肖?”

    这昆仑先生的反应也着实是让我难以猜透,师傅也一时愣在原地,脸上有些微微泛红,不知如何作答。

    康昆仑好像又想到了什么道“清凉台上在一旁偷窥的女子也是你吗?”

    师傅:“我并未偷窥,只是恰巧路过.....况且那时我穿的男装,是你自己眼神不太好。”

    “哈哈哈哈哈…”

    康昆仑笑的很大声,还不时地朝着师傅看两眼,我感觉在飘香院里都不见师傅如此局促,恨不得马上逃之夭夭。

    师傅:“若无别的事我先走一步。”

    “等一下!”康昆仑马上收敛了笑容,拉过师傅的手道

    “那日.....多有冒犯,还以为您是不懂音律之人,我自诩有些天赋便目中无人,若不是大师您一语点醒我恐还在做着那妄自尊大的美梦,自从那日斗技输给大师我便下定决心一定要拜您为师,今后我定勤加练习,绝对不会辱没您的名声,还请大师一定答应我的请求。”

    说罢他双膝跪地,拜了三拜,一脸赤诚地看着师傅。

    我站在台下,看见师傅的裙摆随风而动,他终究是抵挡不住,伸手扶起了眼前之人。

    我就在台下痴痴地站着,莫名觉得手中的琵琶有些发烫。

    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今遇知音人,足以慰风尘。

    我羡慕这样不分轩轾,各有千秋的友谊,我有种感觉,他们终将在唐朝的历史上留下绚烂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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