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雪积起来了,足足十公分。周末,积雪没有消融的迹象,在屋檐,在枝头,在路边,厚厚一层随处可见。

    雪没化,路上结起冰层。

    李译把车开上田间小路,这条路是通往公墓的捷径。之所以会选择这条路,无非就是人少,进公墓无需排队。

    矿宇之下,荒芜的白中有个黑点瑀瑀而行。

    怕车打滑,李译将车速降至最低,温琰坐在后排望着远处一排排低矮交错的房子,像皑皑白雪中装点着缤纷的色彩,亦如不小心堕入童话世界。

    瞧她看的出神,李译问她:“在想什么?”

    “发呆。”

    “发呆不好。”

    温琰的视线从远处的矮房落到前面的驾驶舱内,她拧着眉问他:“怎么不好?”

    李译漫不经心地笑了声:“容易得老年痴呆。”

    “......”

    温琰被他气笑了,说:“你什么时候说话能正经点。”

    静默几秒,李译认真道:“跟别人说话的时候。”

    “......”

    车子停在公墓停车场,李译松开安全带准备下车,温琰眼神上瞟,叫住他。

    “你等等再去,我有话对他说。”

    “什么话我不能听?”

    李译突然意识到这话的语气带着点匪夷所思的醋意。

    温琰朝他伸出一只手。

    “烟和打火机,借我用一下。”

    李译微眯起眼:“你会?”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他从口袋摸出打火机和烟放在她手心,想象着她抽烟的模样情不自禁笑了笑:“下次学点好的。”

    温琰白他一眼:“跟你学,哪能好。”

    “......”

    蒋磊的墓碑在半山腰,温琰对公墓很熟,沿着台阶往上走,拐过一个高耸的杉树就是他所处的那一排。她低着头往前走,路过的一块块墓碑都被白雪覆盖,就像有些记忆随着它主人的离开而被掩埋。

    蒋磊在这一排的第九个位置。墓碑上的雪被一扫而空,前面还摆放了各类贡品,没猜错的话今天有人来过。

    温琰站在墓碑前伫足了一会儿,手在口袋揉搓着打火机。心里有好多话却无从说起。

    西风刮过,刮落杉树上一片雪,直直打在墓碑上。温琰用手把雪拨掉。紧接着她从烟盒抽出一根烟,有模有样地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

    到底还是生疏,她一吸气,那呛人的烟直冲鼻腔,她忍不住咳嗽几声。

    她把烟放在墓碑前,直起的烟雾被风打散。莫名的怅然许久,她说:“哥,帮我照顾好那个孩子。”

    这是她第一句话,往年的寥寥数语中也都是这样开场的。

    “帮我带一句话给她。”

    温琰凝望着墓碑上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幻想着他健在时的模样。

    “帮我跟她说,时间不仁慈,我忘不了李译。”

    说完,她笑了笑,问着那块坚硬的石碑:“你说她不会怪我吧?”

    没有人回应,耳边除了风生再无其他。温琰又在哪里呆了一会儿,今天风不算小,烟燃的很快。烟头在风中滚了几圈掉在地上。

    这时,李译也来了。

    温琰准备往回走,李译拉住她的手腕,随即松开。

    “我的烟。”

    她把烟和打火机一并归还给他。

    “我在哪儿等你?”

    “就这儿。”

    李译指了指脚下,讥诮道:“我又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温琰:“......”

    李译站在墓碑前点了根烟,迎着风,烟雾打着圈扩散在他周身。烟抽到一半,他终于笑着开口。

    “阿磊,你看我又遇到温琰了。”

    温琰站在较低的台阶仰望他,这时她又毫无征兆的想起了巷口那颗香樟树。

    事后,李译和温琰两个人并肩走下台阶,走至一半。李译转头问她:“跟他说了什么?”

    温琰不看他直径往下走:“没什么。”

    “说我了?”

    她顿了顿,眯着眼继续下行:“不要脸。”

    李译笃定道:“那基本就是在说我。”

    温琰不屑地冷哼一声,这一路就没再说话了。毕竟他总是猜的很准。

    汽车从公墓驶出,入眼的景象渐渐熟悉。离巷口越来越近,她开始忧心起那颗香樟树的涨势。想了会而又自朝自己矫情可笑。她干脆闭着眼,靠着窗小憩一会儿。

    不知开了多久,温琰感到一股向前的冲力,她睁眼,车已停稳。

    “到了?”

    “快了。”

    “怎么停了?”

    李译降下车窗,原本黑灰的视野被白亮取代,他指着另一侧的窗外淡淡地说:“你看。”

    顺着他指的方向,不远处,有一颗香樟树高耸在那儿,枝叶挂满白雪,摇摇欲坠。十年,它早就不是那颗单薄的矮枝了。

    此刻,有一种荒唐滑稽的想法在她脑中滋生,成长。

    他问:“记得吗?”

    她不否认:“嗯。”

    李译单手握住方向盘,转回头看她。

    “我说的话永远作数。”

    他漆黑的眼像无垠深沉的海,静谧深邃,而她像只流浪已久的船漂泊其中,这一秒,她恍然明白,有的船它不愿靠岸。

    车子继续往前开,最终停在蒋磊家院子里,院子里除了李译的车还停着一辆白色轿车,这车是他们好友刘悦的。

    温琰下车,眼角扫过曾今属于自己的老宅,然后目光锁定在白车上:“还有人?”

    李译从后备箱取出从菜市场买来的蔬菜和生鲜,说道:“嗯,每年大家都一起来。看看阿磊顺道看望一下叔叔婶婶。”

    温琰低眉扯了扯嘴角:“何必来添堵。”

    李译不赞同她的想法:“你怎么知道是添堵,一个人即使不存在在世上,却有那么多人惦记。做父母的难道不应该是高兴吗?”

    他这样一说,温琰就不作声了。

    两个人并肩走进客厅,沙发上几个人齐刷刷往这头看。

    温琰转向沙发,沙发上坐着四个人,两男两女,除了蒋茉莉其他的她都叫不出名字,但眼熟。她知道那都是蒋磊和李译的发小。

    蒋茉莉见两人一同来,立刻嘟起嘴:“你们怎么一起来的?”

    另外几个人朝李译打了招呼:“译哥来啦。”

    李译‘嗯’了声,直径往厨房走,温琰怕尴尬便与他一同。

    走至厨房,温琰惊奇的发现二老正有说有笑地张罗着饭菜。原本她还在想这种日子到底该怎么安慰劝说才能让他们不胡思乱想。没想到是自己多虑了。

    她想,或许李译说的是对的。

    两人异口同声:“叔叔,婶婶。”

    说完,眼神撞上,诧异这突如其来的默契。

    在炒菜的徐燕正要开口,却发现李译身边站着温琰,她微张的嘴瞬见僵滞,措愣片刻才说:“你两怎么一起来的?”

    李译把菜放在水池。

    “我去接她的。”

    听他一言,徐燕自行脑补了一出戏,然后拖腔拉调道:“哦!我知道了。你们先出去,一会儿开饭了叫你们。”

    李译‘嗯’了声又说:“婶,一会儿鱼我来做。”

    “行。”

    他有意拉温琰出门,温琰却不想,她说:“你出去吧,我留下来帮忙。”

    他不勉强,只说:“好。”

    厨房宽敞亮堂,温琰挨近徐燕想找点事儿做。徐燕炒着菜瞥她一眼,笑眯眯地八卦起来:“琰琰,你跟阿译和好了?”

    温琰不答,反问她:“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徐燕将她挤到一边,从橱柜拿出一只碟子,把抄完的菜铲入碟中。

    “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那我给你洗菜。”

    徐燕拗不过她,只能说‘也行’。

    三个人在厨房忙了一阵子,徐燕把热水倒入炒锅等着汤汁翻滚收干。她走到温琰跟前,从她手上抢过一个刚消完皮的土豆,放在砧板上切碎。

    边切边说:“婶婶问你,你们和好了吗。”

    温琰摇摇头:“没有。”

    徐燕停下手中的刀,思忖片刻,又低头切了起来:“和好吧,阿译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她说:“你要真不喜欢了跟婶婶说,我们家茉莉可稀罕他了。”

    温琰笑了笑:“我也知道。”

    徐燕把切好的土豆放入盘中待炒。擦肩时,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们两个年纪都不小了,有些事情不要拖着,拖着拖着就散了。到时候你想回头,说不定人家又不肯了。”

    “婶,哪有你这样游说的。”一道低沉散漫的男音从温琰背后传来。她转头,李译走过来手里夹着烟,他停在水池旁,用手拨开袋塑料袋确认那条鱼的死活。随即低头望她:“任何时候都肯,你只管慢慢考虑,我等得起。”

    徐燕冷不丁‘哼’了声,转身时嘴里念叨:“哎呀,年轻真是好啊。”

    温琰抬着头,视线偏移至窗外,不知何时起,太阳露出头,积雪消融,雪水顺着屋檐下的冰柱滴下来,串成雨帘。她又转头去看李译,这话是笑着说的。

    “李译,天太冷了,我想喝你做的鱼汤。”

    两人之间隔着青白烟雾,李译用手拨开烟雾去看她,眼底是柔软的眸光。他勾了勾唇:“我给你做。”

    她以笑回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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