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舍连亘一眼望不到头,茅草顶,木栅栏,空气中布满牲口排泄和草料堆积的难闻气味。

    云飞沿着地上的脚印,果然找到了奴隶们,只是当她看清马厩前一身脏污的身影是谁,肉眼可见地变了脸色。

    ……

    孟兰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前一刻大家都在低头听吩咐,簿漕一走,不知是谁立马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还未反应过来,五六个奴隶就约好了似的围上来,笑嘻嘻地问他怎么平地也能不小心摔倒了。

    他心知他们有意针对,抿唇想要爬起,为首一个眼神,半桶混着草料的污水便兜头泼下,他在一片嬉笑声中听见有人出言讥讽。

    “这样才顺眼,现在你这副模样,才正正好适合捡马粪。”

    孟兰不知何处惹他们不顺眼了,使得这群人如此作践自己,一旦发觉他要起身,一桶馊水就如约而至,到后来他浑身湿透,冻得失温,要咬紧牙才能克制在他们面前发抖露怯。

    他不知道的,黄牙却是很清楚。奴隶营这样腌臜吃人的地方,大家挤在一起,比的不是谁过得好,而是谁能比自己差,人人卑贱,就人人希望从别人的血泪中得到快慰。

    但这孟兰不一样,就黄牙观察的,他被孤立没有害怕讨好,看到比他更弱的奴隶挨打,脸上也不见丝毫幸灾乐祸,甚至还会流露出不忍。

    而他的穿着,虽然和其他奴隶一样,也是一件不合体的灰褂子,但他身上没有一点别的难闻气味。

    尽管孟兰每日沉默寡言,竭力降低存在感,但在个别目光狠辣的奴隶眼中,这个新人处处透着违和。他们说不上他哪里不顺眼,却也不妨碍他们排斥、作弄他。

    黄牙置身事外,看着包围圈内少年暗自捏着拳头隐忍,禁不住地和在场其余人生出同一个想法。

    看来先前的试探委实多虑了,即便背后有人,大概对方也是将他当作玩物,哪见多得看重。

    也是,那位向来冷清,说不定啊——早都忘记这小子的存在了。

    不远处,目睹这一切的女人目光沉沉。

    萧月觉得肯定是没忘的,不然不会连她也跟来这里。但从云飞的嘱托中也听出她的顾虑,暗地安排好一切,便是不想给他惹眼,如此考量周到,不知是这小奴隶的福还是祸。

    萧月心里叹气,估计好友这一趟,只是临行前再来看一眼,不料正好撞到这样的场面,想来心情不会好。

    “即便奴隶间有争斗,如此多对一也过头了。”

    想到云飞有顾虑不便出面,她宽慰道:“这样,我尽快找个理由把他调到我那去。”

    “放心,明日你一走他就……欸欸?你去哪?”

    萧月说着说着身边安静的人忽然踏出,喊她也似乎完全听不见,萧月意识到什么,看着旧友的背影渐渐收声。

    云飞厚实的军靴踩在坑洼不平的马道上,她本该能听到脚下沙石作响,但此刻却被放肆的笑声淹没,穿过人群,她瞥见一抹熟悉的灰色衣摆,在群魔乱舞中缄默地滴落浑浊的水珠。

    那日,在她把孟兰抱回去后,从未想到有天,还会看到他穿着脏污湿透的衣服,一脸屈辱地跌倒在泥泞里。她连凉水都不舍得让他沾手,却不想有天他会瑟瑟发抖地出现在人前。

    “咦?那是……”有奴隶瞥见人来。

    黄牙一抬头,便看见不远处一身银甲的女人阔步走来,军马嘶鸣难掩她步伐铿锵,飞尘扑面也不见她眉头有蹙半分。

    在她堪称英武的面容逼近下,几人莫名噤声,嘈乱的马舍安静下来,除了牲口鼻响,一时寂静得竟显出几分空旷。

    同伙皆不敢说话,为首那奴隶认出先锋银甲,心头一跳,只是不确定是左右哪一位,见这大人虽然气势惊人,但一张脸上表情还算平静,硬着头皮欲上前。

    “这位——”

    不想刚吐出几个字,几人便被眼前的变故惊到,此起彼伏的抽气戛然而止,人群像突然被捏住脖子的鸡鸭。

    众目睽睽之下,年轻的女将一脚踢烂了他们作弄新人的涮桶。

    要知道,军马厩的桶是铜混着青金烧制的,就是被丈高的马踏过都完好无损,居然被她一脚就踢烂了!

    望着桶身汩汩流水、硕大的破洞,在场奴隶无一不胆寒,这脚要是踢在他们谁身上可想而知,必定当场见阎王。

    倒在地上的孟兰也吃惊得忘记了言语,不怪,他也从没见过云飞发这么大的火,她待他从来温柔好说话,却不想在动起气来如此声势吓人。

    四下寂静,云飞却仿佛没有引起恐慌的自觉,她抬脚,迈步,奴隶们这才发现她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平静的神情,可这下谁都不敢再上前试探,偶尔被她冰冷的视线扫过,禁不住地后背发凉,所有奴隶不约而同忙不迭地为她让道。

    女人走到少年面前蹲下,灰眸才终于像是有了焦点,孟兰几乎吓傻了,从愣怔中回过神的第一眼,留意到她干净的袍角落在泥水中,拖起一圈浑浊的涟漪。

    她却仿佛完全没注意到。

    云飞平视他,盯着那张苍白的脸,扯起一个温柔带着安慰的笑。

    “不怕,我拉你起来。”

    孟兰借力站起来,被她一个伸手拽起的瞬间,这才发现她是真的力气大,刚刚那一下居然有种双脚离地的错觉,可见她平时对待自己如何小心。

    短短片刻间,他心绪涨潮一样一波又一波的翻涌,恰在这时,忽然感觉五指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握住,像是安抚,又像是确认完好一样,将他五根指节逐一捏个遍,然后囫囵包住,困在掌心。

    少年心跳如擂,他在冷水里泡太久,浑身上下无处不发寒,只这么一处灼热存在感如此强烈,让他一瞬间有种抓住再不放开的冲动。

    感受到他的颤抖,云飞无言握紧,一路将他牵至马厩更深处。并不在意,她身后的奴隶如何议论纷纷。

    黄牙按下心惊,如果说第一次修补帐篷的还能说是巧合,云卫心血来潮的责罚让孟兰占了便宜,那这次算什么,保护?出头?

    奴隶们乱糟的猜出云飞的身份后,果不其然,又是一地惊呼,他们不敢置信,可事实就在眼前,从来淡漠的右先锋居然会袒护一个男奴。

    云飞把少年带到最后一间马棚,她的坐骑黑焰因为领地突然出现生人,带着敌意地颠蹄,被云飞警告性拍了两巴掌,烦躁地原地打起鼻响。

    女人从角落里翻出一套衣服交给孟兰,是她原本留在这里,闲来给黑焰洗澡的时候会换上的备用,孟兰说不介意,事从权宜,总比穿着湿衣伤寒好。

    他一声不吭在里面换衣服,云飞守在外面等他,不一会隐约听见她平静的嗓音,似乎是同先前与她一道的女将在说话。

    “不是说低调行事,不公开他的存在吗?”

    “我没公开。”

    萧月嗤笑:“你这和明说有什么区别?”

    “……”云飞缄默,一时无言,转而问起她准备用何种理由调人,引得萧月复杂地“啧”了一声。

    她这个旧友心志坚定,一般心中的决定很难动摇,与她相交这些年,萧月只见过两次她做出背离本意的选择,一次是抛下累累功勋,不顾大将的阻拦,毅然决然离开前线。

    还有一次,便是刚才。明明前脚还说将要离开,露面不妥,谁知道找见人后二话不说,杀气腾腾就去了。

    眼下,提起那个奴隶,她脸上连半分因他横生枝节的困扰都没有。

    棚子里,孟兰不想让云飞等太久,换衣服的动作尽可能地快,可越想快些越是不顺意。

    云飞身量高,衣裤都长不少,他只好小心卷起,然而裤角终于卷好,起身却发现直起腰困难,这才发现原本站在水槽边的大马不知道何时踱到他身边,一蹄子踩住了曳地的腰带,他心中着急,又不敢随便触碰看上去就不好惹的黑焰,无奈之下,只得小声向外求助。

    “大人~”

    两个女人聊到一半,萧月就见云飞噌地站起来,被吓一跳。她回到马厩前,询问了什么,萧月便听见棚子里传出一道嘶嘶艾艾的男声。

    “……嗯,我换好了。”

    得到肯定的云飞走进棚子,一眼明白了孟兰的困扰,她皱起眉头,严肃地教训完欺负人的坐骑,把缰绳收短,栓到另一边的角落里。

    孟兰松了一口气,迅速在腰上打好个结,一抬头看见云飞一手抚着黑马,眺望棚外的空地。

    女人穿着先锋特有的银甲,腰长腿直,棚顶漏下来的阳光在她耳际映下一小块明亮,脸边有一小缕碎发,泛着柔软、卷曲的光泽,她视线放空,只留给自己一个静静等候的侧脸。

    一瞬间,孟兰感觉到有什么在牵动他的心,回想初见到现在,好像她一直以缄默的姿态在等待自己,写满耐心、尊重和包容,似乎只要他需要,一抬头,她总会出现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大人……”

    云飞回过头,看见他提着卷过边还是有些长的裤角,小心翼翼地走向自己。

    “谢谢你。”

    他衷心地,心中想谢的不止一句,从她第一眼救下他,他似乎就一直欠她一句谢。

    云飞却不知,以为他是说今日发生的事情,洒然一笑,只说不必道谢,她带他回来,自然要对他负责,不会随意让人欺负。

    见他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云飞心中一软,伸手蹭去他脸颊上的灰,让他不着急,收拾好再出来,她在外面等他。

    见人终于舍得出来,萧月凑上前,一脸揶揄地询问,云飞自然不可能将孟兰换衣的细节告诉她,让她很是忿忿不平。

    “嘴这么严,还有没有交情了?”

    云飞不说话,本来不欲理她,惹得萧月更加好奇了。

    “到底长啥样啊,嘿哟,半天了,到现在都没见到人呢。”

    听到她的话,女人反倒凉凉白了她一眼。

    “我的人,为什么要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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