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听叶盯着溪水里的小鱼儿。

    尚钦坐在她身后,用一根天青色发带挽她垂地的墨丝。她轻轻拨着溪水,惊走游鱼,声音冷得如一丝游魂:“本就没有多少银钱,何需再买这个。”

    发带是尚钦上集市买药时挑的天青色烟雨绸缎,小道姑这么好的头发,实在不舍得让她拖到地上。

    “姑娘家戴根发带怎么了?还是小道姑不喜凡尘俗物?看不上我挑的东西?”尚钦眯眼笑,指尖轻柔,替她梳理着发丝,嘴里念念有词:“我觉得女子比男子生得好看,即生来好看,那时时刻刻都是要好看的,我今日送的这个礼物,你可喜欢?”

    听叶照溪水一看,淡淡道:“喜欢。”

    “那还有礼物送你,你瞧好了。”尚钦笑手一挥,成千上万粒种子扬空洒遍,随风生芽,碧树成荫,须臾便染绿整个青嶂之巅。

    听叶眸中一刺,寒白的脸上渐渐有了光彩。

    尚钦道:“这是尚国的‘落地青’,又名‘生生不息’,只需一点儿便可染绿整个山河。尚国除金银珠宝,名卉奇株不在少数,落地青易携带,好保存,用幻术一绿一大把!”

    他笑得欢畅明亮,迎风一转,道:“这是最后一包了,听叶,我要你见一见尚国真正的风景,尚国军士子民并非真的不近人情,也并非针对你们师姐妹,他们肉眼凡胎,难免不识。”

    听叶看河岸对面,白衣少年背后密林碧海,万物生发,他朝她伸手,似有归意,说:“来,我们回家。”

    “我本无家,自幼云游四海。”听叶不肯接他的手心,她知道他如今的意思,是打算抛家弃国,同她风餐露宿了。

    那夜一战,温酒替她挡了一剑,拼死顽抗,听叶才得以被尚钦救走。

    而今青嶂之巅被毁,她脚下已无多少尸鬼,拍拍掌,溪土中伸出十几只烧焦的枯手。

    “找到温酒没有?”自她眉心红梅消陨,整个人寒气袭身,脸色愈渐发白,带阴森鬼气。

    枯手皆摆摆手指,听叶下令:“再找。”,它们即钻回土中,留下一个凸起的土坑。

    听叶心有预感,温酒恐怕早已身首异处。她待在青嶂之巅的这三个月来,竟感受不到她的尸身。开始怀疑有人带走温酒的尸身,或者,温酒已与这满山生灵一起烧为灰烬,亦或者,她没死,她还活着?

    听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召剩下的两百只尸鬼没日没夜地在青嶂之巅的土壤中搜寻,企图找到温酒的一点骨灰,偏偏,三个月过去,一点没有。

    “可能她还活着?”,尚钦看着小道姑日渐阴沉的脸色安慰她,这三个月,他发现小道姑有渐渐鬼化的趋势。

    她的伤本就未好,又要日夜耗心力召尸鬼寻温酒的骨灰,再加上红梅印消,无法压制她身上那阵鬼气,寒症频发。严重时倒在溪边,鬓角颈间结上薄薄的寒霜,一身青纱笼着寒气,深夜溪面都结上寒冰,而她的脸惨白中透着森黑。

    尚钦每夜背她回去,后背极寒之气几欲冻裂他的肌肤。青嶂之巅的高塔之上有个寒室,小道姑曾经在此用以毒攻毒的法子镇压寒症。今夜他背着小道姑登上塔顶,寒风肆虐,百山园迎来冬季的大雪。

    冰室中一张寒床,冰壁一张道台,台上挂一张道女画像,青纱竹发,几分像小道姑。

    尚钦将她抱于寒床之上,小道姑乌发携雪,赤脚泛红,他生生捂暖了她的双足,再脱靴替她穿上。塔顶风雪刮得她面颊惨白,悠悠匍在他怀中睡下,一双藕臂从青纱内滑出,渐渐锢住他的腰身。

    “血,我要你的血。”她意识不清,这三个月全靠尚钦割腕取血压制她体内寒气,这回竹上血水滴落,顺她的唇角缓缓滑下,洁莹缀粉,她颤眉哼一声:“阿钦——”

    “我在。”,尚钦情不自禁应答,在腕上再割一道口子,鲜血喷涌,落几滴在她脸上,倒似几朵梅花。

    他半哄着她,唱着尚国的梦谣,她松开纤臂规规整整睡在冰床上,子夜风雪更甚,她冻得缩了一缩,尚钦抱着她:“花枝儿,你功力那么好,想必不会冻坏,明天一定要清醒过来。”

    ·

    此时,尚国举国搜查皇太子长达三月之余,叔徽大帝在大殿内面色发寒,下令此道女杀无赦。

    这夜,久无动静的庐府后院墙脚掌起灯火,一主一仆翻出后院,上了马车往北邙山。三月前一夜乱战,火烧青嶂之巅,主仆二人火急火燎收敛了温酒的尸身,跪在温酒十几个血窟窿的遗体旁哭得呜呼哀哉。

    “师傅啊——,师傅——,你才活过来,怎么又死了?”庐墨在马车里擦着眼泪,来福赶着车提醒他:“公子,您别哭了,这事要让老爷知道,非打死你不可。”

    庐墨呜呜哀嚎几声,他两个月前在北邙山花万金买下一块风水宝地,做成水洞子墓穴,掏空了庐家的宝库,他爹庐尚书至今不知。

    今夜主仆二人下墓,赶着祭拜温酒,然后封墓。水洞子上方开堪堪一人起落的小口,洞中泥水过膝,待一封墓,泥水倒灌,便及人肩。

    “公子,我们要快啊,等到子夜,水洞子一封,我们就出不去了,公子!”来福心急如焚,却见庐墨趴在石台上的棺椁边一动不动,这人死了三个月,想必早已腐臭不堪,不知他们家公子在看什么?

    庐墨怀疑自己眼花,他见过温酒死而复生,相信她不会死,却不想叫他等到了。温酒死时,身上十几个血窟窿此时新肉渐生,紫光金闪,伴随一股异香。

    来福也看呆了,拽着他家公子十来尺长的袖摆干瞪眼:“公子!这!这!”

    “嘘。”庐墨比个禁声手势,与来福盖棺封墓,退出邙山,趁天亮之前安然无恙赶回庐府,只待温酒复生。

    偏第二夜庐尚书到宝库取墨,见到比他一张老脸还干净的库房,临夜大叫,叫人将庐墨拖来,索问钱财去向。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叉烧啊!”庐尚书捶胸大骂,扬言要打死这对主仆。

    来福“啊”的一声,甩臂跳门而逃,十几个家丁齐扑出门,将他按倒在外。

    庐墨扑跪在地,拉着他爹的衣摆求饶:“爹啊——,爹啊——”,他死猪不怕开水烫,任他爹斥责。

    中途庐夫人杀将出来,将这对主仆护在身后,对着庐尚书洗泪拭帕:“老爷,左不过是点银钱,花了再挣就是,何必大动肝火,竟对墨儿要打要杀?”

    “夫人啊!你可知这个逆子拿钱去做什么了?如今太子殿下失踪,这件事查下来我们全家都要杀头!”,庐夫人吓得呜呜哭泣,庐尚书气得头痛不已,甩袖而去,趁夜叫人起了邙山的墓穴,将温酒的棺椁扔至乱葬岗。

    此地乌鸦盘枝,狼鼠成群,温酒的棺椁埋在一堆野骨尸山中,伤口渐渐愈合,紫纱徒留几个窟窿,鬼夜有幽微的紫蝶翩飞而来,落于她的眉睫,她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片乌黑的夜。

    她在山洞里,是谁捡她回来的?

    洞口有道结界,她摸了摸那道结界,发现她根本踏不出去。而后叮铃一响,洞口出现一个人——牝林。

    “妖道,你还没死?!”温酒亮出紫瑛剑,却劈不开这道结界。

    “我不会死,是你死了。”牝林望着她。

    她死了?对,她记得她替花枝儿挡了几刀,是死了。

    “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受人之托,奉命行事,从此你不得踏人世,不得入往生。”牝林在洞口打坐,不再看她。

    温酒被困在洞中数月,牝林就在洞口盘坐数月,冬日风雪一刮,他眉眼积雪,已有三月未睁开眼。

    “喂——臭道士,你天天坐在门口不累啊?不无聊啊?”

    温酒在洞中倒立,身旁滚着个蹴鞠,她吵吵多日,牝林扔进来给她解闷的。

    “你说说你,到底是为谁办事?图什么呢?天天守着个破洞口也捞不着好。”温酒念叨着,她身上三个月前破破烂烂的衣裳已换成崭新的紫纱,也是温酒吵着牝林扔进来的。

    三个月前,他面不改色跋山涉水到市集上买一身女子衣衫,穿的还是青灰道袍,这样一个俊道人混在女衣店里,店家眼色怪异,问他:“道长可是走错路?”

    “没走错,买衣裳。”

    “那要什么样的?”

    “紫的。”在店家诡奇的目光中,牝林拎回来这件紫纱衣,穿在温酒身上正正好。

    “别说,你挑的衣服还挺合适,诶,你修道前没少跟女人打交道吧?”

    牝林不理他,温酒便改到他身后的岩墙倒立,二人只隔一道结界,她喋喋不休:“你说你到底图什么?谁指使你的?那人和我有什么仇?你不会是喜欢我?所以故意将我捆着这洞中吧?”

    温酒自问得罪人无数,其中绝对没有牝林这类人,这牝林看着是个正经道士,倒也不见得真是个正经人。就是清辉山那一山的道士,一道天雷劈下去都是天杀的狗道!

    “你怎么不说话了?莫非你真的喜欢我?想将我囚在此处伴你?”

    牝林睁开眼睛:“不敢。”

    “不敢什么?”温酒的眼睛挑了挑:“你杀我多少次,还不敢?没种。”

    牝林不说话,温酒向来怕闷,困在这洞中三月之余,活剐牝林之心日重,待她出去,定要报仇!此刻笑眯着眼睛,蝴蝶双髻梳得整齐,坏心思便有了。

    洞口拐角处是一汤温泉,温酒日常在里洗澡,这回她念了几道咒,对牝林说:“给你变个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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