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云回宫。

    牟指挥使回锦衣卫。

    刘总宪在福伯伺候下,身披大红朝服。

    子时已过。

    漫漫长夜,已然过半。

    再有两时辰,作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必须准时至午门纠仪文武百官。

    时间,不多哉。

    幸好福伯是个妥善人,等刘总宪出府门时,车马正在府门外。

    登车,朝五城兵马司南城指挥司而去。

    “大管家,孙少爷请您去西厢房一趟。”

    府中下人见福伯在夜风中望着车架离去,轻声道。

    东、西厢房相对,刘成学本因臀部疼痛睡不着,自然听到了动静。

    福伯转身入府,及至西厢房,推门而入。

    “福伯,烦请代我将此奏疏送至户部,令李梦阳在大朝会上,转呈于陛下。”

    刘成学拖着病体,在床榻上书写了道奏疏,为防被叔父知晓,只敢等叔父走后,才唤来福伯。

    这大朝会,是陛下“图考绩”的时候,身为户部尚书,必须要将唯一做的事,在文武百官面露露露脸。

    “不会又是……”

    福伯接过奏疏,当然不敢打开,但心中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肯定是国朝选妃的事!

    距离孙少爷上奏,国朝颁诏举美,过去整整一个月了,是该令国朝及邻国秀女入宫遴选了。

    孙少爷的奏疏,想必就是上疏陛下,着令诸省、州、郡、县,及藩篱之国,即刻送秀女入宫。

    在孙少爷殷切目光中,福伯出了厢房,就一种感觉,蛋疼!

    这把年纪了,还能有这感受,孙少爷,能当一声神医。

    福伯长叹一声,命人再去备车,走一趟内阁中书舍人李梦阳府上。

    不知怎的,总是感到迷惑,孙少爷在朝廷,和小少爷在朝廷,以及老爷在朝廷,当官的画风,不太一样。

    嗯。

    清奇。

    老爷手持天子剑,清丈国朝土地,凡有所阻,一剑破之。

    小少爷参奏三大国公府,奏疏以箩筐为计,呈至御前。

    孙少爷,只想着为陛下找美人!

    哪怕皮开肉绽,亦是不改初心。

    而且。

    关门前,孙少爷那满是遗憾的神情,看样子,但凡能稍微走两步,都能让人抬着上朝,亲自向陛下奏禀。

    这让历朝历代奸佞看了,都得奉孙少爷为师。

    孙少爷,大才啊!

    杂念丛生,福伯摇摇头,登车往李梦阳处而去。

    这黑夜之中,不仅次辅府没闲着,无数权贵同样没闲着。

    车马喧嚣,好似白昼一般。

    尤其。

    是心中有“鬼”的人。

    圣旨降下时。

    定国公府的酒宴还没散,国朝勋戚干脆就没走,头碰头揣摩着圣意。

    过往。

    大朝会,多是在新年正月初一举办。

    皇帝幸奉天殿临轩受贺,公卿将相大小百官及地方各省州郡长吏、诸少数族族长、藩国使臣均奉贡进表拜贺。

    凡重大国事,均可在此朝堂上颁布。

    陛下的突然之举。

    地方各省州郡长吏、诸少数族族长,和藩国使臣肯定是无法前来。

    国朝大将,除京师三大营统领戚景通外,基本全部往大同镇而去。

    唯公、卿、相在朝,不对,连“相”都少一个,刘次辅没在。

    国策要紧。

    届时,大朝会上,会出场的人,很值得商榷啊。

    况且。

    昨儿个都察院刚参奏三大国公府,夜里大朝会旨意就降下了,定国公、成国公和保国公不难联想到,这,是不是陛下请君入瓮的鸿门宴。

    进到奉天殿,生死,可就不由己了。

    陛下,难不成真要降罪国公府?

    三位国公恐惧之下,频频举杯,向众勋爵敬酒,将在大朝会联袂参奏刘家父子的事落实。

    勋戚同气连枝,也知唇亡齿寒的道理,纷纷饮尽敬酒,表达决心。

    而就在国朝勋戚沉浸遭遇陛下降罪的悲伤酒宴中时,睡着不久的李首辅,再次被惊醒。

    两次了。

    先是陛下大朝会旨意,这又有什么事?

    “兆蕃,何事?”

    李首辅拍了拍美妾的身体中后偏下部,翻过身下得床来,李兆蕃忙不迭为父亲穿上鞋履。

    “父亲,五城兵马司南城指挥司中的袁秀才被都察院左都御史刘杰,以锦衣卫指挥使腰牌将人提走了。”

    “哪个袁秀才?”

    “就是那個为母告官的昌平袁秀才。”

    “孔家族老孙儿害死其母的那个?”

    “正是。”

    李兆蕃点点头,后悔道:“先前知德(衍圣公孔闻韶字)找过我,让我不必理会袁母的事,我便没有在意,没成想,会被都察院知道了,更没想到,让刘杰那个“疯子”盯上了,倘若刘杰在大朝会上参奏儿子我一本,陛下恐不会轻易饶了我。”

    “遇事要镇定!”

    李首辅看到嗣子方寸大乱的模样,教训道:“说到底,不过是个酸秀才死了老母的事,还能真被都察院告到御前不成?

    再说,小杰那孩子,我是见过的,也是了解的,心地善良,见不得人间疾苦。

    估计是不知道从哪听到了这事儿,才伸手将人救了出来。

    等大朝会前,我与小杰交谈言明,不会有事。

    至于袁秀才那,既然想要良乡城卒的命,便舍给他就是了。

    让昌平、良乡知县小心办妥。

    事后,让孔家族老弥补良乡城卒家眷。

    左右不过是孔家子任性一二,以后让闻韶多加规劝叔、伯、兄、弟,此事,也就了了。”

    一条人命。

    是大事,也不是大事。

    那袁母原有重病,种种巧合之下病亡。

    是天命使然。

    与人无关。

    只是袁秀才闹得狠了,不得不给个交代,但到此为止了。

    但是。

    刘总宪,怎的与牟斌扯上关系,还拿走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

    “儿子受教!”

    李兆蕃心中大定,虚心接受道。

    姜还是老的辣。

    父亲的手段,可能不太高明,但胜在好用。

    “去吧,寅时再来唤我,与我一道入宫朝见。”

    李首辅摆摆手,驱赶道。

    琐事扰清梦。

    唉。

    李兆蕃出正房,为父关门,透过门缝,隐约传出“老爷不要”的娇声,就当没听到,疾步离去。

    父亲,太操劳了!

    太息终长夜,悲啸入青云。

    黑夜。

    终将过去。

    黎明。

    终会到来。

    寅正四刻。

    大雪落。

    国朝第一场雪,来了。

    午门外。

    文武百官、国朝勋戚沐雪相会。() ()

    远远瞧得首辅轿子缓缓而来,包括定国公、成国公、保国公在内,一众文武、勋戚前走相迎。

    “阁老,您到了。”

    成国公朱辅站在最前,从李兆蕃手中搀扶过李首辅下轿,笑逐颜开道。

    李首辅。

    先后娶妻三人。

    元配刘氏、继娶岳氏,先后故去。

    再续娶的朱氏,是先成国公朱仪之女,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今成国公朱辅长姐。

    说起来,成国公是李首辅的小舅子。

    “舅父!”

    李兆蕃见礼道。

    作为首辅嗣子,被过继到首辅府,父亲是李首辅,母亲就是朱氏。

    见面必先见礼。

    “兆蕃,昨夜舅父有要事,未能至府上贺喜,别做怪罪。”

    成国公还礼道。

    “讨刘”大会。

    关乎整个勋戚荣辱。

    相比较下,非亲外甥升任九卿,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而且。

    人未到,大礼却是到的。

    “舅父这是折煞我了,哪能您来府上为我庆贺,当我到国公府见您才对。”

    李兆蕃摆摆手道。

    昨个儿都是文人雅士,成国公来了,反倒让人不自在。

    “阁老,大喜啊!”

    定国公近前来,拱手道:“阁老啊,这场雪下了之后,您老去年六十,今年该是五十九了。”

    闻声。

    文武百官哈哈大笑。

    一派欢快之意在众人之间流转。

    “定国公,这是嫌我老喽,提醒我该告老还乡喽。”

    李首辅反声打趣道。

    昔日先皇在世,明君在位,贤臣满朝,文和武谐之景,历历在目。

    要是李首辅走了,就再不会有了。

    “那哪能啊,姜太公七十才遇到文王,辅佐文王、武王两代君王十八载,才有了大周八百年江山,您老,还得伺候陛下三十年呢。”

    定国公真心实意道。

    有李首辅在,勋戚们很安心,也真担心换个旁人,勋戚们会遭苦日子。

    “要真再干个三十年,还不得让人恨死了。”

    李兆蕃接过话道。

    内阁首辅的位置,仅能陛下言语,其他人,哪怕是尚在任上的李首辅,也不能置喙。

    子代父言。

    “小阁老,不会的,我们大家伙儿可都盼着首辅大人再干三十年呢。”

    众勋爵附和道。

    国朝蒸蒸日上,倘若勋戚再有三十年好日子,勋爵府积累的底蕴,足以保证以后不论岁月流转,还是江山更迭,都能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这一幕。

    被站在远处,吏部尚书杨一清、兵部尚书梁储、工部尚书杨廷和,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刘杰等朝廷新贵尽收眼底。

    满眼之中,皆是厌恶。

    国朝勋戚完美诠释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真谛。

    国朝之悲。

    “陛下龙心似海,虽然今天降下了瑞雪,可是陛下的心情,谁也不知道怎样,朝廷上的事,咱们能过去就尽量过去,等散了朝,再想别的法子,我还是那句话,天大的事,咱们可得同舟共济!”

    李首辅看着朝廷新贵们,温声笑道。

    这话。

    他在成化帝时期说过,在先皇时期也说过,在陛下登基时也说过。

    每逢大事,必说一遍。

    以前。

    总是有惊无险,诸事顺遂。

    是个吉利话。

    直到此刻。

    他依然对同门小师弟等人充满善意,这是朝廷平稳的关键。

    “阁老说的,我们都愿意听,怕就怕,朝中有奸臣作乱,混淆陛下耳目,让人不得清净。”

    定国公顺着李首辅目光看去,冷笑道。

    这帮新贵九卿,自从得势之后,就在朝廷中到处惹事生非。

    令人火大。

    指桑骂槐。

    在场都是人精,谁能听不出来。

    杨一清尚书率先转过头去,道不同,不相为谋。

    梁尚书、杨廷和尚书紧随其后,转过头去,懒得多费口舌。

    “奸臣!”

    李兆蕃终究是年轻气盛,又是得意之时,忍不住骂出了声。

    九卿罢了,谁不是啊?

    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什么玩意!

    “李兆蕃!”

    李首辅微怒,呵斥道:“我大明朝哪有奸臣,都是忠臣!”

    别人说朝中有奸臣也就罢了,要是连自己嗣子都说,岂不是在暗讽他这个内阁首辅所做有不足之处?

    “是,父亲!”

    李兆蕃心中仍然不服气,父命难违,只能含怒不发。

    “小杰。”

    李首辅面露失望之色,声音微提,对刘总宪呼唤道。

    这新入朝的九卿,还是老友独子,可不能与杨一清等人一条道走到黑。

    只是。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阁老,时辰到了,该入午门了。”

    刘总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婉拒道。

    拒绝交谈。

    李首辅忽然觉得,事情逐渐脱离了掌控。

    冥冥之中,似是有无尽恶意袭来。

    可细思之下,又没什么头绪。

    眼睛余光。

    李首辅瞥到了爱徒李梦阳,正站在人群外围,与任何人都不怎么亲近。

    不安之感,在心间蔓延开来。

    “宾之,是该率文武百官入午朝门了。”

    谢阁老看了眼天色,差不多,到时辰了。

    话音刚落。

    “啪!”

    “啪!”

    “啪!”

    静鞭三响。

    司礼监随堂太监毕云手持拂尘而来,宣召群臣。

    天色微亮。

    礼官引文武百官依品级进入殿门。

    皇宫中陈列着车骑兵卫及各色旗帜、仪物,礼官传言“趋”,文武百官即整齐有序地依次疾步前行。

    及至奉天殿,文武百官东西向分班排列。

    刘总宪率众纠仪御史进得殿内,监督那些站久了爱打瞌睡或交头接耳聊私的。

    这与寻常小朝会,朝臣数十人不同,数百号人,一旦违仪,这奉天殿,将乱糟糟的。

    辰时一到。

    皇帝升座,鼓乐齐鸣,百官跪拜致贺,行礼如仪。

    朱厚照头戴冕冠,身着龙袍,稳步登上御阶。

    “圣躬万福!”

    群臣齐呼朝贺。

    朱厚照落座龙椅,龙威席卷而出,少年天子,腾渊而起,鳞爪飞扬。

    ……

    与此同时。

    午朝门外。

    一口棺材缓缓而来。

    前有锦衣卫缇骑开路,左右有东厂、西厂番子护道,径直朝奉天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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