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夜晚渐起大雾,将此间枝叶和月光挡得严严实实,却让月色的清冷落到地上。

    今夜是比平日还要冷上些。

    沈文枂赶了许久的路,她倚着林间的大树,背靠着大口的呼吸。她白日里遭贼,身上值钱物什都被洗劫一空,还给敲晕扔在路上,直到夜里才醒来。

    她的头发被泥土胡乱拍在脸上,罗群不知何时染了半边的血,拖着沉重的衣物,沈文枂耗费不少力气,走得也越来越慢。

    “回家……”回家的路很长,沈文枂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想让自己保持清醒,走到后面全凭一股要回家的意志撑着。

    她不想倒在郊外。

    “沈文枂……”

    恍惚间,好像有人在叫她名字。

    那人问她:“沈文枂,你想活着吗?”

    她想。

    冷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雾气像是通了灵性,兀自散出一条供人行走的小道。一棵老槐树在夜风里摇曳,树上用红线缠着的金铃发出清脆声响。

    铃声有助人清醒的效果,沈文枂拍拍脸打起精神。

    沈文枂看向四周,一眼望去树林里空荡荡的只她一人。难不成是幻听?沈文枂走至老槐树下,她拆下一只金铃,里面竟塞着一封信。

    展完信,纸张在她手里自燃。沈文枂没有躲,看着火光出神,奇的是这火一点也没伤到她。

    “我回家了。”沈文枂对着金铃自言自语,她带着铃铛,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镀州的说书人最近都喜欢说起沈宅近日发生的事情,备受宠爱的沈家小姐沈文枂要与野男人私奔,这沈父是万万不得同意的。可关也关了骂也骂了,一点用也没有。这不,沈家小姐又以性命逼之。

    沈文枂用发簪抵住脖颈,“阿爹,女儿思慕白郎,离了他便是茶不思饭不想,您忍心让女儿饱受相思之苦吗?”

    “枂儿你糊涂啊,那白家小子有什么好的,对你也漠不关心。”沈纪中恨铁不成钢,“我沈家的闺女,岂能配给这来历不明的小子。”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您常说做人要知恩图报,我心悦白郎,愿意服侍他一辈子。”

    这还得从几天前说起,沈文枂外出遭贼,是这白家小子将她救下,自此一见倾心。可沈纪中见过白家小子,正因见过,才不愿女儿下嫁于他。

    沈文枂是白家小子护送回来的,一路上摆着臭脸,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白小子也都一言不发。

    沈纪中是想要请白家小子入府道谢,可这小子溜得飞快,一下就没了人影,只留个单相思的沈文枂。

    闹了这些天,白家小子也未曾出现。

    说曹操曹操到,府中小厮来报,说是有位姓白的公子求见小姐。

    “白郎。”沈文枂眼神一下亮了,手里的发钗重新带回头上,“求爹爹让我与白郎见面。”

    什么叫女大不中留,沈纪中这几天长的白发要比平时多上许多。他无奈地摆摆手,“算了,让他进来。”

    “多谢爹爹。”

    得了应允,沈文枂乐得等候白郎跟着小厮进门。

    白家小子却有几分相貌,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裳,一头黑发高高束起,剑眉星目,英姿勃发。只是人冷着脸,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朝着沈纪中行礼。

    沈文枂朝着来人招手,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白郎。”

    白家小子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沈文枂也不在乎,跑到白郎身边亲切地挽住他的胳膊,沈纪中干咳两声她也当作听不见。“你怎么来了?”

    白郎压低声线:“你动作太慢,我没有时间了。”

    沈文枂眨巴着眼睛,故作娇羞地轻拍他一下,“你说你想我了,我也是。”

    还未入夫家,就敢当面调情,实在是把他沈家脸面丢尽了。沈纪中不免气结,“不知廉耻。”

    沈文枂握紧了拳头,忽又松开,她叹口气,跪于沈纪中面前。“文枂多谢父亲育我成人,今是女儿不孝,要与白郎离去,望父亲看在我已逝娘亲的面子上,成全我们。”

    沈纪中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他指着沈文枂,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远处有人被搀扶着缓缓走来,她的面容和沈文枂有几分相似,却更为凌厉。

    “圆儿,你小心点身子。”乔素圆腹部微微隆起,看着是有了身孕,沈纪中忙将人搂在怀里。

    沈文枂盯着乔素圆的肚子没说话,只是咬紧嘴唇。

    “老爷,您别生枂儿气,小孩子不懂事。”乔素圆劝完大的又劝小的,“文枂,你别和你爹置气,他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可我还是要走。”沈文枂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沈纪中怒了,“今日你若是出了这扇门,便不再是我沈家人。”

    以后行事,都与沈家无关。

    沈文枂站起来,她让白郎先出去,自己则是磕头做最后一次告别。

    沈纪中不拦了,任由沈文枂决然踏出沈府大门。

    外面是白郎带来的马车,沈文枂没有回头,白郎微微欠身拉她上马。

    “走吧。”白郎吩咐道。

    马车轻轻地摇晃着,仿佛是在为沈文枂的心事起伏。从进马车起,沈文枂把自己在父亲面前的从容卸下,还有对白郎的万分爱意。她只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白郎坐在沈文枂身旁,视线一直放在她身上。

    许是他的目光毫不遮掩,整得沈文枂还有些不好意思。“你一直看着我算怎么回事,白康年,你莫不是真喜欢上我了?”

    “呵。”白康年轻蔑一笑。“你一直装着不累吗?”

    沈文枂勉强提起一个苦涩的笑,“不累。”

    怎么可能不累,可她累了又能怎么样,这世上已没有再关心她的人,她用尽力气活下来,不是为了浪费生命的。

    沈文枂其实撒谎了,白康年送她回来的那晚,她说的是遭贼被打晕,其实不然,她是生生挨了一刀。

    冰冷的刀子,直直刺进身体,她紧紧捂住腹部,身体蜷缩成一团,忍不住地颤抖着。

    好冷,好疼。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可白康年救了她。

    白康年背过身去睡觉,“到我要去的地方之前,你想哭就哭,别做这种要哭不哭的表情。”

    他不仅救了她,还给她一个发泄的地方。

    沈文枂是不想哭的,可眼泪不听话,非得自己落下。

    她也幻想过父亲会发现她的失踪及时赶来将她救下,可是没有。

    她最后抱着一丝父亲不知道她出事的侥幸回家,得到的是父亲和二娘乔素圆同来的关心。

    一看就知道不是真心的,她二娘没演好,大抵是派去的杀手没能完成任务,惊讶大过在意自己的演技,只知道问她是怎么回来的。

    她只道是遭了贼,被贼人扔在了路边。好在染血的衣物已经扔了,他们也不是真关心她的死活,这事也就罢了。

    但沈文枂不能作罢,旁人皆称仁爱的沈员外,对亡妻唯一女儿见死不救,只因妾氏怀上的许是个儿子。

    她从小学东西就快,回家以后照着平时的样子大闹,可这次不再是为了得到父亲的宠爱。

    其一,白康年要去京城办事,她得闹一闹才能跟着离开沈府。其二,她让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悄悄地转移她母亲的财产,只有父亲和二娘把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财产才好转移。

    外出需要用钱,她母亲的钱才不留给二娘。

    做好这些,剩下的就是离府。

    沈文枂没有哭出声,她有自己的傲气,于是闭紧双眼,极力抑制内心的痛苦。

    她早就知道的,不应该再悲伤,可心脏还是很疼。白康年仍在休息,沈文枂默默抹去自己的泪水。

    又走了一段路,白康年睁开眼睛,他眼神清明,没有半点睡着的样子。“到了。”

    沈文枂跟着他下车,可刚掀开轿帘,眼前狭长的泥路不免让她愣住。

    这……是哪?

    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①。现下的位置,却是坑坑洼洼的泥地。早上下过雨,马车在地面留下两条车辙,草木清香扑面而来,宁静且清新。

    但,方圆百里无一户人家。

    “我的时间不多了,不能走官道。”白康年皱着眉朝她伸出手。不管是不是不耐烦,他的教养还是会让他扶着沈文枂下轿。

    沈文枂牵着他提着裙摆跳下来,又从自己随身戴着的荷包里拿出银子付给车夫。

    等车夫走远没了身影,白康年才带着沈文枂穿入泥泞小路旁边的树林里。

    路更不好走了,沈文枂累得气喘吁吁,“我们到底要去哪,照这样走,一个月也到不了京城。”

    “你耽误了我不少时间……”

    “对不起。”沈文枂抢住话头迅速道歉。

    白康年显然被噎了一下,要说的话也就变了,他干咳两声道:“我们去七日客栈借道,等到了你就知道。”

    等沈文枂被忽悠着走完极其漫长的道路,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瞧见了路尽头闭着门的客栈。

    只站在客栈外围,沈文枂就感受到森冷的寒意。这让她很不舒服,她总能想起被捅刀的那个夜晚,也是如此的冰冷。

    沈文枂心中不免生出抗拒情绪,“一定要住这里吗?”

    “这是去京城最快的路。”

    “它是不是不干净?”

    白康年肯定道:“它当然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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