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吃早点的人还不多,看老板还算清闲,沈文枂找他闲聊起来。“大哥,你知道今天要砍头的是谁吗?”

    官府的告示早就公之于众,尤其是吃东西的热闹地,真真假假早就得了不少消息。

    “一看您就是外地来的,今日要杀的是那白德元大人。”

    “大人?”白氏一族不得再为官,怎白德元还能称之为大人。沈文枂有些不解,给老板拿点银子让他继续说。

    “这白大人原是潭州知县,后调入京城任职。”老板刻意压低了声线,“可前些日子听说得罪了天子,被贬出城。本来都已经走了,但听说有大人和白大人不对付,弄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人下狱。”

    “既是莫须有,又何杀身之祸?”

    老板警惕地看向四周,确定没有人听他们说话。他以手作刀朝着空气砍下去,“我听人说,是以儆效尤。”

    沈文枂懂了,多半是小人谗言,要给白氏一族威慑。让他们即使回了容阳,也不得掀起风浪。

    “可怜白大人,每月白府都会施粥布善,接济穷苦人家。还会出钱修缮学堂,白夫人经常会去学堂帮忙,他们一家都是好人。”

    可世道不公,好人不长命。

    “白大人可有子嗣。”沈文枂问。

    “没了,”老板替着白德元叹气,“在潭州时就没了。”具体怎么死的,他也说不清楚。

    白家人不愿意提,而潭州早失守,已是他人领地。

    谢过店家,沈文枂戴上面具无聊闲逛。白康年肯定能找到她,于是也不担心走丢,到处看看停停。

    天子脚下也有乞丐,沈文枂看见有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孩抱着根棍子,碗放在脚边乞讨。她走上前去蹲在他面前,从袋子里拿出一锭银子。

    他不像别处的乞丐,收了钱不断道谢,而是坐在地上头也不抬地说道:“谢谢姐姐,你要问点什么?”

    沈文枂奇道:“你怎知我有话问你?”

    小乞丐悠悠道:“你给得多,一般给得多的,都是想找我们问事。不然,就是找事。”

    “白大人的夫人也是如此吗?”

    “当然不是。”小乞丐激动地站起来维护白家,“白夫人是好人,白大人也是好人,好人不求回报。”

    沈文枂赞同道:“你说得有点道理。”

    “你还问不问?”

    银子都给了,当然问。“你知道京城里有什么地方最隐蔽吗?”

    小乞丐神情怪异地瞧了沈文枂一眼,“知道,跟我来。”

    白康年找来的时候离晌午还有半刻钟,小乞丐把沈文枂带去的是间上了锁的庭院,锁已经被风雨侵蚀,变得锈迹斑斑,只用力一折就已断裂。

    里面杂草丛生,厚重的石墙早已被藤蔓覆盖,院子里还种了一棵大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他说十多年前这里住过一位贵人,后来贵人回宫中突然暴毙,这地方也开始闹鬼,都说是贵人有冤。”沈文枂将自己从小乞丐处听来的尽数说给白康年听,“常年闹鬼的宅子,他们不敢进来搜查。”

    白康年也听过贵人的事,只是没想到这里就是贵人生前住所。

    “你倒是给自己寻了个好地方。”他歪了歪头,发出轻蔑的笑声。

    沈文枂好脾气道:“我是给你找的,刑场我肯定会去帮你忙。只是你重伤未愈,有我拖累着,你难以带着我们一起出城。不如在此修养至子夜,借道而行。”

    白康年一直把沈文枂当做拖油瓶,他还以为沈文枂是想置身事外,没想到对方不但自知还试图帮忙。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好办法了。

    可惜他不能保证能平安把白德元带离鬼道,鬼要想带人出鬼道,首先要自己够强大,有能力将其余鬼镇压住。

    这就是他之前一直担心的,活人路和死人路可都不是好走的。

    “谢谢。”不管用不用得上,他总归是要道谢的。

    除了官府,白康年还去了一趟怀仁客栈。得知白德元要砍头的消息,一帮仁义之士或是受过白府援助的,都聚集在客栈里共商救援大计。

    若是能用他们开城门,倒是省了不少力气,但白康年不会让他们救人。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沈文枂说到做到,戴着面具混迹在围观的人群里。白德元已被人压上来,沈文枂听了不少夸他的话,见到真人后还真和他人口中的好人对上了号。

    白德元长得就很周正,尽管在牢里备受折磨,身上没一块好的地方,但他依旧将背挺得笔直,头颅高高抬起。

    他也曾是举人,文人傲骨足以让他毅然赴死,只是眼底多有无奈与悲悯。他轻蔑地笑了笑,闭上眼保全文人尊严。

    白康年站在对面的茶楼俯视着一切,拿着茶杯的手略微有些颤抖。

    若是身边还有可用之人,白康年也不会让沈文枂出现在此。他不信他人,但会让沈文枂带走白德元,只因他们绑在一条船上。

    在他心里,共同的利益关系要比其他情谊来得更为可靠。

    午时的阳光要比平时来得更为刺眼,菜市场上围着的人群叽叽喳喳。刽子手猛灌口酒对着大刀喷洒而出,刀光剑影之间一柄长剑将大刀击飞。

    戴着面具的少年人跳上台,趁众人反应之前一脚踩在刽子手身上将他踹倒,又伸长了手接下他的大刀。

    “大胆,何人竟敢劫法场!”监斩官一声令下,围观的人群散去,手拿刀剑的士兵皆刺向少年。

    少年划破绑着白德元的绳索一把将他拉起,白德元心里是不愿意有人为他送命的。但已是危难之际,他不能再行拖累之事。

    一个拉扯间少年带他躲过旁人的剑,再提刀斩去,刀刀见血。

    “多谢。”白德元慌乱躲避间说道。

    少年一人抵抗数名兵士,无暇回答他的话,只用尽力气杀出一条路来。虽不合时宜,白德元觉得少年的招式颇为眼熟。

    不只是招式,还有身形。

    “让开快让开——”沈文枂随地牵起没拴好缰绳的马,只是她高估了自己,马儿虽是向着刑场跑去,可晃动幅度太大差点将她甩下来。

    她不会骑马,费了不少力气才爬上去,也不会控制不住,全是马儿带着她走。经至白康年身侧,他将大刀插入地面做支撑,原本拉白德元的手去扯住缰绳,身体随之跃起踹飞身侧敌人。

    “带他去那里。”白康年低声道,他轻松把刀提出来,改为两手握住姿势,大刀一挥,势如破竹击溃一圈敌人。

    沈文枂也向白德元伸出胳膊,她眼神坚定道:“相信他。”

    白德元不做犹豫,他虽为文人,却也学过骑乘之术。不必借助沈文枂的力量,只三两下便上马,和前面沈文枂的笨拙形成鲜明对比。

    白康年为两人开路,看出沈文枂不会骑马,白德元只言一句“失礼”,遂拿过缰绳,带着沈文枂离去。

    沈文枂在前面指明方向,白德元则是还想去怀仁客栈。狱卒里有得过他恩惠的人给他传话,说是客栈里聚集一群人准备今日劫法场。

    他原以为来救他的少年是聚在客栈的那帮人,直到骑马的姑娘出现。劫法场可是重罪,他不信会有人让不会武的姑娘加入。

    客栈里的人并未按说好的出现,可他已得了消息,还是应去看看,他不想再连累更多人。“姑娘,我们可否先去怀仁客栈?”

    “不行。”沈文枂想也不想地拒绝,白康年交代她去的是闹鬼宅子,她不愿节外生枝。“你得跟着我走。”

    沈文枂态度强硬,白德元只好先作罢。

    再说白康年,开完路后便以一人之力阻挡众人。随手夺来的兵器并不趁手,他还受伤未愈,打起架来属实有些费力。

    等到两人骑马没了踪迹,白康年混战中大大方方将刀扔向自己,随后消失于众人眼前。

    “有鬼!”

    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后面也跟着喊起来。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除了有鬼,实在想不出别的解释。

    白康年脱身后先去了趟怀仁客栈,他们的人始终未出现,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中途改变计划,二是已遭遇不测。

    他们应是后者,既已制定营救,哪怕出了白康年这个变数,也绝不可再行等待。白康年隐去气息,从客栈后面的窗户翻入。

    客栈今日闭店不做生意,一楼大堂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安静得让人心慌。空气里弥漫着大量血腥味,顺着味道上楼,白康年免不了对眼前场景皱眉。

    共有十一人,横七竖八躺着,无一例外没了声息。

    他没空帮他们收尸,能做的仅仅是把床单扯下盖在他们尸体上。

    又从药铺顺走些药物和绷带,白康年才见到趴在门上往外偷看的沈文枂。死后他不再喜走寻常路,一人多高的围墙,轻轻松松越过。

    “你终于回来了,沈康。”沈文枂欣喜地迎上白康年疑惑的眼神,她拍着白康年的肩介绍道,“我与兄长乞讨为生,若不是得了贵夫人一碗热粥,怕是活不到今日。”

    表面是在解释自己是谁,为何会救白德元,实则是给白康年提供故事背景,好让他尽快入戏。

    主要白德元非得知道恩公姓甚名谁,沈文枂猜想白康年应是不愿说的,遂新造了身份。

    白德元眼神一直盯着白康年,喃喃道:“恩公实在是像极了犬子。”

    “白大人,你都没瞧见过我兄长样貌,怎说他像您的孩子呢?”沈文枂好奇道。

    单从这两人的举动来看,白康年不愿提及的白德元绝对是他父亲,但遮着脸,白德元是怎样认出来的。

    白德元眼神暗下来,“大抵是瞧见了少年肆意张狂的模样,分外思念。”

    言外之意为他没有认出了白康年,只是在白康年救他的一招一式间想到了自己孩子。

    知道没暴露身份,白康年还是刻意压低声线,“你受伤了,我帮你。”

    “多谢。”

    两人是去的里屋上药,沈文枂在外回避。小乞儿说得不错,这宅子闹鬼,没人敢搜查过来。

    白康年小心脱下白德元外衣,白德元在牢里经历无妄之灾,鞭笞之行也是一样没落。没得到及时治疗,皮肉外翻和衣裳黏在一块。

    药粉洒在伤口时他听见他爹疼得吸气,肩膀也微微颤抖着,但绝不说一个疼字。他不忍心看了,只在缠绷带时让手上的动作变得更轻些。

    重穿好衣裳,白德元再次道谢。

    “疼吗?”话一出口,白康年就知道自己僭越了,就算是关心,也不该是这种口吻。

    白德元脸上带着笑,“不疼。”

    怕白康年不相信,又道:“都过去了。”

    白康年冷了脸色,他了解自己父亲,疼也不会说。好在有面具遮挡,看不出异常。“你之后是作何打算?”

    “自然是回老家,我还有间老宅子,这就够了。”

    “不避一避?”他爹现在是逃犯,事关白氏一族,官家怎样都是不能放过的。

    “累了,不想走了。”白德元摊手道,“我终其一生为国为民不敢有丝毫懈怠,宁清贫,勿忘本。可如今……我虽不悔,却也不愿再入是非。”

    “若再顾不得性命,便是我命里该有此劫。”

    白康年又沉默了,这是他死后第一次与父亲见面,他应是有很多话要说的,怕被发现,不得不寡言。此情此景,实在不是相认的好时机。

    “到了夜里,我送你出城。”

    人与鬼不得常伴,阴气与阳气碰撞融合,即使不是本愿,阴气也会在日益相处中汲取阳气,缩短他人寿命。

    白康年已是个死人,可白德元还活着。

    若不得相伴,不如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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