陂陀的青石板上还留着晨间雨水浸润的痕迹。

    沈余欢出了仁和堂,右拐进“天街”,这个时辰正是五方杂处的时候,她沿着墙垣快步离开,走过两条人烟稀少的巷子,绕过灯市,再向前几步瞧见潺湲而过的赤水河,下了石拱桥,数着街边第五家铺子进去。

    她其实早有开一家医馆的想法,可碍于年纪太小,没有经营的经验,实践的机会也少,所以一拖再拖。

    如今,京都医馆结团腐败,致使寻病问药的老百姓无处治疗,而自己给曹掌柜添的麻烦也越来越多,她必须将这件事提上日程。

    “沈姑娘,一千贯,已经是最低的价钱了,若不是我乡里老娘重病急着用钱,也不会转让。”

    沈余欢进店跟着老板逛了一圈,“您这地段一般,已经挨着城角了,周围都是些布店,杂货铺,也没什么人,这样吧,您再少些,我给您八百贯?”

    “沈姑娘,您这也忒霸道了。”老板有些不悦,“怎么说我这几年都是靠这间铺子营生,我若不是看你来去几回诚心要盘下来,一千贯我都不卖。”

    沈余欢张望一圈,“不然这样,你我各退一步,八百八十贯,图个吉利。”

    老板踌躇须臾,叹气妥协,“哎,看你一个姑娘家不容易,八百八十贯就八百八十贯。”

    “不过咱可说好了,我给你便宜,这钱你也最好今日之内给齐了,不然我可不能保证这铺子能给你留到明日。”

    沈余欢紧了紧手里的钱袋,有些为难,思忖片刻后才道,“那咱们先拟契书,这些是定金。”她把钱袋子给了老板,“剩下的,我晡时来给您补齐。”

    ……

    沈余欢签了契书没回仁和堂,而是去隔了两条巷子的马市租了辆马车。

    虽然不想再踏入那个家,可她如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用来垫付定金了,短时间内她想单靠自己的力量赚足五百贯,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算算时间,她离开已经快十年了,听说他如今官拜中书侍郎,也算是从草根跻身上流人士。虽然从他手里借到银子的可能微乎其微,可只要有一线希望,她也要去试上一试。

    不过她来的时候不对,于府大门紧闭,敲门也无人应答。

    这倒也在她意料之中,她停下叩门的动作,转身坐在门阶上,从袖筒中掏出清晨早市买好却没来得及吃的烙饼。

    烙饼放了一上午,早就变得又干又硬,咬一口,嘴巴就开始自动分泌唾液,倒不是多好吃,而是因为实在太干,口腔不得不分泌更多的唾液来咀嚼。

    沈余欢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耳边传来马踏的声音。

    她抬头,看见车里的人已被搀扶落地,看他穿着,应该就是她要找的人。

    “我告诉你,挨家挨户给我去找,京都找不到就去江南老家找,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总之三个月内,一定要给我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我拿你们是问!都听懂了吗?”

    “是,老爷!”

    于远山迈上台阶,余光瞥到一抹人影,也没细看,嫌恶啐道,“哪来的乞丐?给点剩饭剩菜打发了,坐在门口真是晦气!”

    “于侍郎。”沈余欢将烙饼包好收回袖筒,叫住正要路过的于远山,“别来无恙啊。”

    于远山背影僵滞一瞬,回身才想呛她,忽的眼睛一亮,嘴角咧出一抹奸笑,抬手摩挲起下巴,嘴巴也吸咋出声,眼神在她身上流转,最后定在她纤细的腰间,“不知姑娘是哪家勾栏献艺的?我好像之前从未见过啊?”

    沈余欢嗤笑一声,起身,一步一步朝于远山逼近,咫尺之间,俯视着他,冷漠的眼神中带着鄙夷,“江南小筑,唱的是《中山狼传》。怎么,于侍郎还想再听一遍吗?”

    沈余欢瞳孔倒映着他一阵青一阵白的脸,森冷怒意迸发而出。

    “大胆!……”

    “都退下!”

    身后的侍卫欲上前拦阻,被于远山制止。

    他神色复杂地看沈余欢一眼,一挥袖袍,“跟我进来!”

    ……

    林梦寒自东暖阁出来,经过聚景园,一时不察,被人拽入一大盆景后。

    他踉跄间看清来人,轻笑一声,握拳在他肩上落下一拳,“怎么样?半月没见,没人找你麻烦吧?”

    “挺好的,你也知道,我好歹是官家的亲侄子,他们再憋屈也不敢贸然生事。”岑望秋笑着回拍他肩膀,看到他脸上的伤,关切问道,“你这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林梦寒不以为意,“没事,此次南下抗旱水土不服,饮食失调,受了点影响,已经上过药了,没什么大碍。”

    “看过太医了?”

    他淡笑摇头。

    “又是自己医的?我从前还笑话你研习医书是不务正业,如今看来确实是我目光短浅了。你虽不带兵打仗,也不上阵杀敌,可这平日遇到点什么小病小痛,也能自己解决,确实方便不少。”说话间,他又看了眼他的疮口,有些不确定,“你这伤……不会留疤吧?”

    “倒不至于,大夫说了,这是湿热蕴肤证,发病快,病程短,及时诊治不会留疤。”他随口一说,待意识到自己此番话的出处时,神色变得忽明忽暗。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张倾世绝丽的脸,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的场景,又想起她方才冷淡的眼神,只能在心里深深叹气,整个人也变得偃旗息鼓,就像一块冒着猩红火苗的炭火掉入冰窖,所有非非之想刹那间化成云烟。

    “奇哉怪也,从前你可都是直接从太医局拿了药自己上,怎的这次却知道找大夫了?”岑望秋想到方才自己对他的一顿夸赞,忍不住斜他一眼,恶狠狠道,“留疤了也好,反正我嫉妒你这张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说说你,二十五的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不喝不赌不淫,也没见有什么相好的小娘子,浪费了这张俊俏的脸不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洁身自好准备剃度出家了。”

    林梦寒睨他一眼,道,“你消息确实闭塞。”看他不解的模样,解释道,“我方才从东暖阁出来,官家许了我两件事。”

    “哦?”岑望秋挠了挠嘴角,“升官还是发财?”

    “赐门婚事,准我辞官。”

    “什么?”岑望秋惊呵一声,“赐婚也就罢了,辞官是怎么回事?”

    林梦寒摇了摇头,“官家登级不久,朝势暂不稳定,如今朝堂几波势力风云暗涌,我虽蒙圣恩可也不能太过张扬。再者,官家素来不轻信于人,那些仗着护驾有功飘飘然还把居心全写在脸上的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最近我锋芒太盛,朝中、民间都传出不少对我不利且大逆不道的话,为了保官家安心,我只能明哲保身,退而求进。”

    岑望秋颔首,沉吟不语,眼眸低垂也看不清神情。

    林梦寒拍拍他,“无妨,这几年疲于奔命,忙的焦头烂额的,正好也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

    “你倒是说得轻松……准备何时动身?”

    “不走,官家暂且不许我离开京都。”

    “倒是怪异,听官家的意思,这是准了你辞官,不准你归田,有许你原职致仕,以备咨询的意思;这婚事,怕也只是为了牵住你,只是不知官家到底指了哪家的小娘子给你?”说起这个,他愈发觉着奇怪,“从前官家提起你的婚事,你多是搪塞或直言拒绝,怎的今日却能安然领命了?”

    林梦寒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暂且不论此事,官家的意思你我也不好揣度。倒是你,这几年同我走得太近,已经惹得很多朝臣为此不满了,待我走后,要加倍小心,防止小人背后插刀。”

    “这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林梦寒点头,“我还有事,不宜久留,先行一步。”

    岑望秋目送他出了聚景园,往宫门的方向去后才转身离开。

    ……

    沈余欢跟在于远山身后进了府,途中她一路打量。

    从府门一进来,迎面墙上可以看见砖雕影壁,上有日头正盛的太阳,祥云环绕,下有一对腾空的仙鹤;左拐进外院,东西各一道花墙,中间一扇月亮门,四扇镂空雕花木屏风,穿过抄手走廊,跨过垂花门进入内院,内院有大小五间厢房,寂静无声,想来屋里都没人。

    于远山在经过厢房时脚步停住,四下环顾,又回身望她一眼,继续领着她去了后罩房。

    进屋站定后,于远山又开始上下打量她,片刻后,满意笑道,“好啊,看来坊间传闻真是一点不假,我上次见你时你还是个孩子,虽然那时已有倾城绝世之像,可到底是个孩子,比不得如今成熟有风韵。”

    沈余欢听得心中一阵恶心,到底没忍住,冷笑一声,“于侍郎倒是大方,引我来了后罩房,怎的,如今官拜中书侍郎,不惧内了?”

    “沈余欢!”他大声呵斥,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实在怒极,巴掌飞扬出去。

    沈余欢敛了笑,脸颊两边的碎发被于远山手掌带起的风撩起,就在巴掌即将落在脸上时,她忽的扬手,用猛力隔开他手肘,呵道,“于侍郎还以为我是十年前那个任打任骂的小姑娘吗?你如今还有什么资格打我?”

    于远山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挥地踉跄一下,闻言不等站稳又是一声怒吼,“什么资格?就凭我是你爹,我今天就非得教训教训你这个不懂规矩的孽种!”

    “是吗?原来你也晓得,我娘遇见你是造了孽啊?”沈余欢冷嗤一声,眼底的眸色愈发凶狠,“十年前我抱着我娘尸体倒在雪地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不念着你是我爹?狼心狗肺的东西,有什么资格让我叫爹,你配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些话的,心里的嫌恶在不断翻涌,不想与他多纠缠,遂切入正题,“我今日来,不想和你提过去的事,你欠我们母女的,这辈子都还不完。”

    于远山只以为她是言语不饶人,抱怨两句后准备示弱了,随即冷哼一声,态度急转直下,“你来得正好,也省得我让手下人找!官家圣明,为你许了门亲事,你收拾收拾住进于府,三个月后准备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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