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于府的书房还亮着光,于远山端坐在案前。

    不久前叫了大夫,大夫说他身体康健,并无大碍,他不信邪,又让下人从京都东南西北各个方位的医馆都请了大夫来,可结果都如出一辙。

    庸医!净是些庸医!

    他头晕脑胀眼发花,脚下虚浮发软,头发一抓掉一把,照镜子时脸肿得厉害,何来康健一说。

    这个沈余欢,没想到区区十年未见,医术竟变得如此厉害……

    哎!

    他长长叹气。

    仆从伊始还关怀两句,被他骂成不中用的废物,如今也当做没听见。

    “老爷,夫人问你何时去休息。”邱玉萍身边的丫头在门外叩门。

    于远山一个激灵,按着发胀的脑袋对门外高喊,“告诉夫人,这就来!”

    案台上散乱的物什他也不管了,跌跌撞撞往东厢房赶。

    邱玉萍正对着铜镜捯饬发饰,见他火急火燎的模样,冷嗤一声,“瞧你那样儿?”又见他额上汗水密集,“走几步便喘,果真是上了年纪不中用了。”

    倒是她,她又细细端详起镜中的人,虽略施粉黛,可皮肤还算过得去,就是如今脸挂不住肉,脸颊两侧凹陷明显,显得颧骨高,不过倒无伤大雅,还算风韵犹存,倒不知当初怎么嫁了这么个劳什子。

    半路走到一起的中年夫妻,真是越看越不顺眼。

    于远山听闻此言一怔,大惊失色,“你也觉着我身体出了毛病?”

    邱玉萍透过铜镜乜他一眼,手里把弄着新得的玉簪,不甚走心,“我看不止身体出了问题,这脑子也不太好使。”

    于远山做痛心状,呵斥道,“庸医!净是些庸医!”

    邱玉萍莫名其妙瞧他一眼,只当他是在朝中受了刺激,一时疯魔了。

    倒是于远山,愈发相信了沈余欢的话。

    这婚断不能让沈余欢去结了,可他也不能让晴晴去啊,不若这邱玉萍可不得活剐了他。

    ……

    早春的清晨还带着丝丝的凉意。

    最近正逢倒春寒,天气较之前更冷些,哈一口气,雾白色的水汽淡淡升起。

    沈余欢从仁和堂出来时,天还灰蒙蒙的,将亮不亮。

    她提了一盏油灯照明,路上行人零落几个,喧嚣的集市也还没闹起来。

    医馆这几日就要开业,大件的柜子桌椅她已经订好托人送过去了,就是一些药材还需要她亲自挑选。

    京都买卖药材有个规矩,寻常的药材可自行购买,也无需任何凭证;而那些珍贵罕见、带有毒性的药材往往需要通过城里的药贩子购买。

    药贩子全京都统共五人,东西南北角各一,这四人早已有不成文规定,只做片区内医馆药铺生意,泾渭分明,互不干涉。

    后来医馆多了,药贩子为了谋财,开始实行每日限量或提前预订,谁银子给的多谁就能拿到药,故此普通商家能买到的概率微乎其微。

    这也是为何京都有名的医馆都开始报团取暖,因为只有这般他们才能共享药材,打出招牌招揽更多的达官显贵,以此谋取最高的利益。

    但也有例外,那便是这第五个药贩子。坊间称他为“某大包”,因他鲜少出山,每次出山都背着两个驼峰大的药材包而得名。

    他所贩卖的药材大多都生长在悬崖峭壁,深山老林,是要豁出了命才能采到的,不过他这些药材只卖有缘人,至于何为有缘人,那就真的只能看缘分了。

    沈余欢依照曹老板所言,提前到赤水河尽头,站定片刻,便见一老者步履蹒跚从桥上透白的晨雾中走来,素白的布衫被露水沾湿,银白的发用斑驳的木簪束起,鬓角垂下的两缕发和花白的胡子糅合在一起。

    直到看见他背上两个层叠的草白药包,沈余欢才确定他的身份。

    她提着油灯迎上去,某大包目不转睛越过她,嘴里念叨着什么。

    沈余欢顺势跟上,将手中的油灯朝某大包一侧偏移,“老人家当心雾大迷眼。”

    “老朽身老眼不瞎,只怕脚步蹒跚会误了姑娘的行程。”

    某大包走到石拱桥边,自顾自将药包取下,用脚背垫着靠于腿上,又从布衫斜襟中掏出一匹长布,佝偻着背铺在湿润的浅草上,这才放心将药包放下。

    沈余欢将油灯放在一旁,替他将布匹展平,开门见山道,“老人家眼明心亮,想必已然知晓我此行目的。”

    “姑娘怕是不知,我贩药多年,一直有个规矩,所谓‘人之相知,贵在知心’,这采药卖药亦如是。我卖药一不图钱财,二不图名利,只求这药材从上天来,到医者中去,能治病救人,物尽其用。若姑娘只为用我这难得的药材打招牌,我劝姑娘还是速速归去。”

    沈余欢蹙眉不解,“救病治人才是医者本心,老人家何出此言?”

    某大包嗤一声,“这世道,那些所谓医者不过就是图名图利,图‘再世华佗’的牌匾,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人命如草芥,区区五两银子便可抵那医死的人命,哪还有什么医者本心。”

    “人分善恶,医者自然也分良庸;若是一棍子打死,岂不极端;我年纪轻,且不如老人家您见多识广,明智慎重;可我到底也清楚,救死扶伤,药尽其用乃是医者本职。您年过花甲还能冒死采药,不就是存着一丝念想,还想救人命,醒人心。您看不惯这世道悲凉,失望妥协;可我却还想救救它,这不仅是医者天命,更是为人之命。”

    某大包淡默良久,“年轻人,眼高手低可是忌讳。”

    沈余欢嘴角轻扯,“您又何尝不是经历了、奋斗过,才能真正割舍年少不切实际的幻想,做到如今的豁达。”

    某大包顺着胡子静看她须臾,片刻后仰头大笑,又猛地低头吹灭油灯,光亮的一角又隐入昏沉,他正肃道,“药材我分门别类包好了,你若是能透过草纸一一辨认,我便尽数送你。”

    沈余欢喜上眉梢,“您说话算话。”

    “这绝非易事,姑娘还是不要高兴太早,若是都辨不出,那我只能替姑娘惋惜了。”

    沈余欢曲腿蹲下,仔细端详一阵,纯净的声音不疾不徐响起,“从左开始,平车前,天麻,第三个依稀能辨出花朵状,有叶环绕,大概是雪莲;旁边的呈长椭圆形,多分支,块根厚,当为何首乌;下面这个我一早便闻到香气,是经久晒过的龙涎香。”

    某大包边听边颔首,眼里的赞许一目了然。

    “至于这最后两种,左边这包,上部充盈下部虚空,说明根须分明,是人参;这最后一个,上部半圆形芝盖,从草纸包裹痕迹看,微硬,该是灵芝,且是呈木质化的灵芝。”说完,沈余欢起身,面对某大包,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传闻果真不假,您的药材都是珍贵难得的上上品。”

    “缘分难得,姑娘满腹才情,还请牢记方才那一番豪言壮志,莫要失了本心才好啊!”

    某大包语重心长,眼角微湿润,沈余欢郑重颔首,目送他伛偻的背影消失在雾色朦胧处。

    药材珍贵,担心路上出差错,沈余欢租了条乌篷船回去。

    整个京都还卧在闲寂中,水波潺潺流过的声音飘在耳边,幽幽然然;船头破开薄雾,掩映在其中的淡黄光芒倾泻而出,再往前,云开雾散,天彻底亮了。

    乌篷船顺着赤水河一路往下,在医馆前的石拱桥边停下。

    沈余欢付了银子,转身将药包捧起靠在腰间,乌篷船晃悠,她脚下步伐谨慎缓慢,低头跨步上岸时,手里东西一轻,她下意识抱紧,抬头见来人,这才放松递过去。

    “你怎么找到这地儿来了?是曹掌柜告诉你的吧?”她上岸后,又从他手上接过药包,“我来吧。”

    “无妨,给我拿吧。”林梦寒伸手想要接过,沈余欢错身拒绝,“倒不是我不让你拿,只是这药材珍贵,我不放心。”

    林梦寒闻言作罢,眼神黯了黯,侧眼时又恢复清明,和她肩并肩朝店铺去,“方才去仁和堂敷药,我告诉曹掌柜昨日和你约好了,他才告诉我你在这。”说完,又试探地问了句,“我昨日确实与你约了吧?”

    昨晚和她道了晚安,回去整夜不得安寝。从前也只是梦见她隐匿在烛光下的朦胧身影,五官模糊甚至聚不成真实的模样;

    可昨夜,他梦里的身影像是找到了失去的碎片,开始自发地一片片拼凑,最后停驻在仁和堂门口;她背对牌匾而立,青绿的裙衬得她孤高清冷,小巧的鼻尖被晚风吹得泛红,发丝飞扬将半张脸遮住,可他却能丝毫不差地勾勒出她的五官,甚至她浅笑时嘴边显出的笑痕,他都能完美复刻。

    整夜无眠,他想着昨日的约定早早来了仁和堂。

    可她又不在,又不在……他就像个怨夫一般,再次强笑着被曹掌柜看穿意图,又被他好心施舍了一条去路。

    可看见她从船上下来时,那瘦削的肩膀像是蕴藏着永远使不完的能量,他心里的那点委屈便都烟消云散了。

    能看见她便好,能看见她就知足了……

    沈余欢颔首,“是约了,可没想你竟这般早来了,这天也才亮。”

    林梦寒摸了摸鼻子,换了话题,“我听曹掌柜说你准备开个医馆,需要人手吗?”

    沈余欢推开大门,将药包放在柜子上。

    林梦寒仔细打量,自大门而入,是一露天长廊,左右翠竹盆栽各六,长廊尽头开半圆镂空月门,进去左边是棕褐实木百子柜,最高层摆放两件胆瓶瓷器以做装饰,前连半圆长柜台,旁边摆一副案台桌椅,把脉问诊时可用;右边添一方正柜台,看样子,还未来得及摆放物价。

    沈余欢注意到他视线,解释道,“昨儿夜里曹掌柜已替我托人打扫过了,一会儿给他们结个工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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