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来得很突然。

    人群一拥而散,或打着油纸伞,或用宽大的袖袍遮住头顶,往来跑过的人,踩在低洼水坑处,溅起一朵朵晶莹剔透的水花。

    水花在空中闪过银光,又落回原地,散了一圈圈涟漪。

    沈余欢的那番话后,君康堂所有人不欢而散。

    百姓们也相信了外界的传言,这几日非必要也不愿来诊脉。

    沈余欢无奈。

    雨水顺着瓦片,帘幕一般倾洒而下。

    已经一整日没有人来了。

    “老三,关门吧,大家辛苦,早些休息。”她平静说完,起身,往二楼厢房去。

    因为和林梦寒闹得不愉快,君康堂对面那间屋子,她也没再去过。

    “东家,那明日还开门吗?”

    沈余欢脚步停下,叹口气,“罢了,大家趁这个机会多休息两天。”

    说完,自嘲一笑,“还不是一样。”

    “你说这……”老三一筹莫展,两位东家素来感情和睦,怎么忽然之间闹成这个样子。

    “哎呀!”老四重重一个跺脚,“重远道到底把林二东家拐去哪了!”

    他们哪里知道,重远道此刻正后悔着呢。

    本想带林梦寒出来吹个风,透口气,谁知半路雨下太大,直接淋了个落汤鸡。

    这也算了,他一个寻常甚少喝酒的人,此刻四五坛下肚,醉得面红耳赤、步履蹒跚。

    重远道抚额长叹,看他的眼神中都带着愤怒。

    不过……

    俗话说得好,酒后吐真言,没准他能问出点什么。

    “诶……诶……”重远道伸手拍他,凑过去,忍着那股子酒味,问道,“你们到底怎么了?”

    林梦寒抬眸,眼神迷离。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神色多了几分柔和,还有平时不可见的慵懒。

    重远道被他这个不经意的眼神唬住,身子猛地往后撤,和他隔开距离,嘴里不由感叹,“好家伙,应该让沈余欢看看。”

    “我们……我们好得很,一点事没有。”林梦寒醉醺醺的,嘴里吐.出一口浊气,“你是不是想挑拨离间?我告诉你……”

    他忽然站起身,碰倒了酒杯,整个身子歪曲不正,义正言辞的样子像是在说心底的誓言,“沈余欢只会和我在一起,你想都别想,我不会让你的诡计得逞!”

    “……”

    重远道无语。

    扶他重新坐下,“你多虑了,多虑了。”

    林梦寒一屁.股坐下,力道太大,椅子微微下沉,发出“嘎吱”的声音。

    重远道听了又是一声长叹。

    动作间,手臂忽然被人扒住,外衣被拽得往一边倾斜,露出里衣,他惊呼一声,忙伸手把衣裳拉平。

    骂人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见一阵抽泣声。

    他愣住,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震惊。

    他反复辨认这声音的来源,直到确认是林梦寒发出的,除了担心,还多了一丝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你小子也有今天。

    他把嘴角的笑憋回去,不甚走心地安慰,“别想了别想了,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你说!”林梦寒忽然大叫一声。

    末了,又缩着身子,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眼尾熏红,眼底还蒙着一层水雾,惹人生怜,“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我到底哪里不好?”

    “你……”

    “不对!”他自顾自又惊呼一声。

    倏然间,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生气,歪着脑袋,无力地趴在桌案上,喃喃自语,“我哪里都做的不好,我整个人就是个错误!”

    重远道闻言被吓得不轻,“这话说的,不至于,不至于。”

    伸手想去扶林梦寒,却被他脑袋一歪躲掉。

    他嘴里还时不时嘀咕着‘也许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之类的话。

    劝慰许久,重远道就要放弃。

    他却忽然抬头,眼眸亮得像是被雨水冲刷过,“重远道,我要离开京都一段时间。”

    重远道下巴都要掉了,满脸的疑惑不解,“为何?吵个架而已,真不至于搞成这样。”

    林梦寒摇头,又为自己斟了一满杯的酒,一饮而尽,酣畅淋漓,“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多说,明早天一亮我就启程。”

    “你这也太突然了,我……”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他说着,停顿了片刻,复又道,“你要好好照顾沈东家,别让她受人欺负……”

    话说到一半,突然转头,用手指着重远道,警告的意味很明显,“若我回来发现她受到一丁点的伤害,我绝不放过你!”

    重远道语塞。

    林梦寒又吩咐道,“你去,去拿纸笔来。”

    重远道忍着气,依言照做。

    接过宣纸,林梦寒一手拿酒杯,一手执笔,杯酒下肚,笔也落下,字迹洒脱不羁,洋洋洒洒,不过须臾,便已成诗。

    写罢,他大手一挥,毛笔应声落下,整个人也瘫坐在椅子上,神情恍惚,只有黑沉的眼眸在昏黄的烛光里摇曳生姿。

    重远道拿起宣纸,轻声读出来,“当空明月照寒林,心似浮云逐世尘。秋水长流无尽时,欲寻旧梦已难真。反身独坐思前事,悔不当初早用心。”

    他眉头紧蹙,心里隐隐不安,“你这是何意?”

    “把它交给中县令,为我呈给陛下。”

    “……”

    重远道还想问什么,转头,发现林梦寒斜靠着椅子已经睡着,呼吸间传来断断续续的鼾声。

    视线落在窗柩外,雨又大了些。

    他简直欲哭无泪。

    ……

    邓均的私人府邸,今夜依旧灯火通明。

    唯一不同的是,今晚下笔如有神,写的每个字都称心如意。

    低头凑近,那股好闻的墨香萦绕在鼻尖,心旷神怡。

    “大人。”

    听见叩门声,他用镇尺压住宣纸,吩咐人进来。

    下人亦步亦趋,跪下行礼,抬头,问道,“大人可是有喜事?”

    闻言,邓均仰天大笑,“狗奴才,鼻子倒灵。说吧,何事禀报?”

    “回大人,宫里来信,林梦寒给官家递了折子,说要离开京都,四处游历。”

    “哦?”邓均在屏风那头,嘴角抑制不住地轻勾,“官家可允了?”

    “允了,官家看完折子,连夜让郑公公去回话了。”

    “那是奇怪,他怎么好端端地要走?”

    下人笑出声,在邓均上扬的语气中,开口解释,“大人有所不知,他和君康堂那个女的,大吵了一架,那女的不识抬举,把他说得一无是处,还嚷嚷着让他别多管闲事。”

    说到这些,下人平日里对邓均的惧怕都淡了不少,话也是一句接一句,“小的还听说,昨日林梦寒喝了个烂醉,差点不省人事,想必是受伤太深。”

    “呵……”邓均嗤笑一声,“林梦寒那个家伙,想不到还是个用情至深之人。如今他走了,我也能安心了,否则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说到这儿,他眼神一动,又问道,“你们是亲眼看他离开的?”

    “大人放心,小的派人跟着,他确实上了去禹州的船,那地方又偏又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邓均沉吟一声,甚是满意,“那女的呢?”

    “那女的这几日也没开店,就躲在君康堂,门也不出,说起来也是够狠心,林梦寒走的时候,她看都没看一眼。”

    “林梦寒那是活该,自作自受!”邓均不甚在意,执笔在宣纸上大刀阔斧写下‘林梦寒’三个字。

    端详许久,将宣纸撕成碎片,揉作一团,扔在墙角处。

    “大人,那边传了消息,边关将士已经到达京都。”

    “好啊!好啊!”邓均放声大笑,双手高举,剪影落在屏风上,下人看得一清二楚。

    “通知那边,按照原计划进行。”

    “是!”

    下人揖礼离开。

    邓均心情久不能平静。

    他端坐在椅凳上,长长呼吸,眼神像尖锐的冰刃,也像潜伏在暗夜的猛兽,正在等待自己的猎物上钩。

    ……

    林梦寒离开京都已有数日。

    这日,郑培和递了茶,见官家脸色不错,多问了一句,“陛下,您就这样让林国公走了?”

    官家抿一小口茶,才道,“他递上来的折子言辞恳切,朕若不允,这心里也着实过意不去。”

    良久,叹口气,“朕如今还能记起,从前林国公在朝为官的日子,这心里啊,也是百感交集。”

    说着,官家看向郑培和,“宣岑望秋进宫,朕有要事商议。”

    “是!”

    岑望秋的私宅离大内不远,只是比他先到的,是边关的战报。

    战报呈上时,官家正在东暖阁内赏画。

    郑培和跌跌撞撞跑进来,也不顾是否会扰了官家清净,语气急迫,“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

    官家不耐抬头,斥责道,“慌慌张张的,成什么体统!”

    “陛下,边关战事再起,我军将士死伤惨重!”

    “你说什么?”

    “陛下,千真万确,这是前方传来的战报,请陛下过目。”

    官家接过,快速浏览,气得将手里的东西扔得老远,“混账东西!”

    岑望秋正好赶上这个时候,在门口便听见里头摔东西的声音。

    他自知来的不是时候,却也躲不掉,“烦请公公通传一声。”

    门口的公公还未移步,便听得里头官家发话,“外头是谁?让他进来!”

    进去后,岑望秋揖礼问安,看向郑培和。

    郑培和此时也不敢做声,只能朝他轻轻摇头。

    “岑望秋,如今边关战事又起,我军伤亡惨重,你可有什么法子?”

    岑望秋一愣,“陛下,边关一向平和,如今怎会又起战事,莫不是情报有误?”

    “战报上有朕与边关将领独用的标记,不会有误。”

    岑望秋了然,揖礼回道,“想必是陛下军马调动,边关镇守将士数量减少,才致边关部族误以为有隙可乘,遂起战事。臣以为,官家宜先作书一封,言辞恳切,激励众将士死守边陲,又当于城中再调精兵一队,疾驰赴援边关。”

    官家沉思片刻,“但将士才自边关回归,若遽使驰援,恐非所宜。”

    “陛下圣明,将士们不宜再奔波劳顿,若能遣军中骁勇之将统率,再于宫中精选锐卒一队,即刻奔赴边关,部落见京都援兵迅速到达,必生畏忌之心,未敢轻启战端,亦能为我军赢得喘息之机。”

    官家摸着胡子,铁青的脸色缓和不少,点头,“郑培和,依岑国公之策传令下去,此事因王树起,令其拣选一队人马疾赴边关,戴罪立功!”

    “是,陛下!”

    郑培和下去宣旨。

    岑望秋还留在东暖阁,他从怀里掏出铜制的盒子,递给官家,“陛下,您先前让臣去寻长生不老药,臣如今已然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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