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恒对她防备得厉害,怕路上出事,不仅做了玄铁链束她,送亲使每三日还给她下一次软骨散。

    药效未过,白兰即撑坐起来的动作微滞,铁链哗啦啦从男人手里抽走,打破了木屋静谧。

    “这东西很精巧,要怎么解?”他讲了句潜北话,抬头看她。乱七八糟的长发披在耳后,脸却意外年轻,瞧着要比她小好几岁,虽然还是脏兮兮的,但能看出来底子很好。

    天然的小麦色的肌肤和明显的高原红。

    粗眉、挺鼻、窄脸,面部并不那么流畅,但棱角分明,因此额外区别于中原男人的白净俊秀,野性而俊健。

    潜北人。白兰即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厌憎,身体已经防御般弓了起来。

    下意识去摸脖子上的平安符,而后缓缓松了口气,紧紧拽着那小小符结,贴于胸口。

    “你救了我?”

    话说出口想起他大概听不懂,转而用潜北话说了一遍,关于潜北,她知道得并不比一个当地人少。

    没想到那人用流畅的中原话回答了:“是啊,你还吓跑了我的鱼。”

    “你是商人还是牧民?”

    “都是,”他指着白兰即手上的玄铁链:“你这个能不能再借我看一下?”

    从白兰即醒来起,这人的目光便粘在她的玄铁链上。

    “外面瞧着看不出端倪,却有十三道锁,环环相扣。又用玄铁锻造灌溉,刀剑难断,运力时里面十三根银针一齐扎出,封住你经脉。”他再次感叹,“中原的机关术,真是精妙。”

    他也是个怪人,不问佩戴这样繁琐铁链的是什么人,反而夸奖其精妙。

    如何会不精妙呢。

    那是程桓命人给她特制的,搜罗来数十名大昭最资深的老匠人。但凡运力,立刻手腕肿大发麻、疼痛难忍,专束她一身功夫,很是费心。

    白兰即按下疑窦:“我都不知是里面有十三道锁,这外观就是一块疙瘩,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那人微微一笑,扯过白兰即手链,将她一双锁腕拉近,又捻起一颗细如绿豆的钢珠从锁孔里丢了进去。

    白兰即蹙眉将要开口,他抬手向下压了压,示意闭嘴。

    又晃动锁腕,侧耳倾听,脸上浮现出着迷的神色。

    晃了一圈后,将钢珠倒出:“听到了吗?”

    见白兰即一言难尽,他又把钢珠倒入另一只锁扣,同样晃动一圈,钢珠在内部婉转滚动,滚过独特的弹片、十三根针眼孔、互扣连贯的异形锁洞,钢珠每一圈的声音和位置都清晰而不同。

    这些在白兰即耳朵里就是极为细微一咕隆:“你能听音辨锁?那你能解开吗?”

    他诚实道:“现在还不行,锁芯的防盗太精密了,入口还有特质的卡销,这就相当于侦察的瞭望塔,一旦发现敌军进犯就同归于尽。错误的钥匙就是进犯的敌人,一旦试错,十三根针就会永远扎在你的穴道里。”

    而后胜券在握一笑,“好在你碰到了我,一个一定能解开的人。”

    他自顾自拿过一旁早就准备好的纸张,画了个玄铁链的草图,完全不关心也不奇怪,她这么一个人出现在潜北边界有什么不对。

    白兰即没把他的托大当一回事,缓缓下床,目光在木屋中扫视一圈。

    这只是临时搭建的避风地,简陋原始,一张睡觉的毛毯,一个火炉,墙上挂着两张动物的皮毛。

    这里唯一复杂的是占据了房间一半大的木桌,上面堆置着杂乱的医疗用品和稀奇的狩猎工具。工具巧妙精致,种类颇多,有捕兽夹、骨朵、连锤,更有许多连她也没有见过。

    白兰即的目光在一柄短刀上微微停留。

    已是九月,不管是牧民还是猎户都不会独自在潜北的边界,他们应该早就完成了迁徙,紧急做着过冬前最后的御寒和储粮准备。

    何况土生土长的潜北人又怎么会有这样流畅的中原话。

    白兰即佯装去看墙上的动物皮子,缓缓靠近木桌。

    “我有点渴了。”

    喊了两遍,青年才从草纸上回神,在锅中勺了一碗水递给白兰即,终于想起来问:“我叫菩疑,你叫什么名字?”

    白兰即背对着木桌伸手,利用接碗晃动出铁链声响,掩盖去摸短刀的动静。

    她将水饮进,递还给菩疑,粲然一笑:“多谢。”

    浓丽端肃的眉眼在烛下生辉,仿若花苞骤绽,整个小木屋都为之一亮。

    菩疑被晃了眼,接水的动作慢了一拍,白兰即却猛然松手翻了碗,攥住他的手腕,用尽全力踹在了他的膝盖上。

    菩疑毫无防备,被踹得擦地趴下。

    白兰即又迅速将他的手反拧背后,跪压在他后腰,冰凉的刀刃横在了菩疑的脖颈。

    “老实一点,我问你什么答什么。你是哪个部族的,是不是乌赫?!”

    菩疑为自己的轻敌失笑:“漂亮又狡诈的中原人。”

    白兰即对着菩疑的大臂便狠狠扎了一刀:“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菩疑咬牙:“……节虞部。”

    不算什么打部落,极少参与战争,但跟乌赫有姻亲关系。白兰即声色冷凝:“你来边界做什么?其他人呢,你们有什么目的?”

    菩疑挣扎了一下,尝试扭过头来看她,后腰却传来钝痛,脖子上又挨了一下。他愠怒:“你们中原人都像你这样喜欢恩将仇报吗?”

    白兰即:“想要再挨打吗?”

    菩疑挣扎:“只有我一个,来这里打猎。”

    白兰即哼笑一声,显然不信。

    “那只独狼在半夜闯入我的羊圈,它只吃了两只羊,可是却将其他的羊全部咬死,只有一只小羊羔因躲在母亲的肚子下侥幸存活。我已经追踪了它半年,引诱过、厮打过、做过陷阱,我们几乎跨过了大半个草原,彼此都精疲力尽。为了不在冬天被饿死或者冻死,它必须要做出反扑了,就在这几日。”

    菩疑一口气解释了一大堆,中原话出乎意外的流畅,但还是带着些潜北的口音,讲得快时显得咬牙切齿。

    白兰即审视他:“就为它咬死你的羊?”

    菩疑:“就为它咬死我的羊。”

    白兰即:“物竞天择而已。”

    “是啊,所以它猎食,我报复,这很合理。”男人说坦然一笑,这让白兰即觉得他乐意于此。

    她短暂地陷入沉默。

    一个骗子或许会潇洒,或许会拙劣,也可能古怪,却不会有这样……具象的生命力。

    大昭的皇宫里无一人有。

    她也没有。

    白兰即松了口:“我要离开这里,有办法吗?”

    菩疑这时却挣扎起来:“你不能走,你得跟我回去住一段时间,等我研究完这玄铁链就放了你,送你回中原也没问题。”

    白兰即朝着后脑勺给他来了一下。

    “在中原,临死前一般会跪地求饶。”

    菩疑听懂了这意思,沉默了一会,乖乖答:“沿着忽忽河往左边一直走,走上一夜,会看见望月峡谷,那里地势险峻,难以攀登,且不能骑行,是潜北的天然屏障,也只有那没有驻军。”

    菩疑朝着东南方抬了抬下巴,又摇头,“但你独身一人,过不去。”

    纵然知道这屋子没有窗户,白兰即还是忍不住顺着菩疑的示意,望向那个方位。

    就在这霎那,菩疑猛然弓背,巨大冲击撞开了白兰即的压制,与此同时他往白兰即怀里滚了一圈,解开了被拧住的胳膊,反扣住白兰即手腕,带着她旋身。

    白兰即立刻抵挡,可她的左手在入水前被厄今踩伤,一直忍痛不显,如今背菩疑捏住,在挣扎中还是被反制了。

    不过一个呼吸间,压在上方的人成了菩疑。

    他钳制住白兰即双手:“那个锻造师傅叫什么名字?他做了多少机关,还有没有和这铁链一样厉害的名器?”

    白兰即楞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又马上回神,胡乱编了个名字:“做这条链子的叫李谡,就住在大昭的王都,他的确还有许多佳作。”

    菩疑眼睛亮了亮。

    白兰即冷静道:“我可以陪你去中原找他,等解开玄铁链,你就放我离开。”

    菩疑扬眉:“那是刚刚的条件,现在我已经改变主意了。”

    白兰即脸色沉了下去,朝着菩疑脖颈挥去的匕首代替了回答,后者收紧手腕,狠狠往地上一砸,短刀清脆落地,也发现了她的伤,在白兰即的手背上摸来摸去。

    “尺骨茎突骨折了,是谁伤了你?”

    白兰即被他压在身下,挣脱不得,恼红了耳朵:“放肆!”

    菩疑:“你刚刚捅我一刀,我一向以牙还牙。”

    白兰即:“放了我,或者杀了我。”

    “草原上的生命都是很珍贵的,何况我好不容易把你救下来。”

    菩疑嘴角撑起括弧,眼睛像是木屋里的篝火一样热亮,“你还吓跑了我的鱼,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够很难捕到鱼了,再过一月,这里的河水都会结冰。”

    “就算要死,也得先赔我的鱼。”

    他离得太近,白兰即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滚来的草木味道,板着脸将脑袋撇到一边,无意识绷直了脖颈:“我没有钱。”

    “所以啊,你得用其他的还。”

    菩疑一只手强势锢住了她一双手腕,解下只袖子给白兰即咬着,却瞥见上面的泥土草屑,又从怀里翻出一块干净的白帕塞进了白兰即嘴里。

    “痛就咬紧,别把狼招来。”

    白兰即呼吸急促起来,视死如归地闭上眼,但下一瞬,猛地咬上白帕,灵魂仿佛都震荡。

    白兰即在痛颤中对上了他的眼睛。

    其实自醒来,白兰即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双眼睛。眼皮像打开了一半的扇子,平平无奇,不出彩又不温柔,可是往这张脸上一放便即刻生动。

    黝黑、叫嚣,像草原上的奔腾的动物,生机盎然。

    缓过神后才意识到什么,怔愣半晌。

    经过刚刚的治疗,她的发髻散了,碎发落下来,给美戾的五官增添了一抹狼狈。

    菩疑将白兰即拉了起来,一块坐在地毯上:“尺骨茎突骨折了,把尺骨二次打断,然后把骨头压下去就好了。”

    潜北没有男女大防地观念,他抓着白兰即的左手摸索揉捏,确认再没有问题,拿木板将她的手固定,又用绷带包好。

    “我听说中原的女子多是娇矜脆弱,被风雨吹一吹,便连根带叶一起折断了。可你很能忍,好像有许多伤心事。”

    白兰即防备地看着他:“为什么不杀我?”

    菩疑:“因为我想交一个中原的朋友。”

    “朋友?”白兰即觉得可笑,“你甚至都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菩提奇怪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是什么人,我只希望你无处可去,然后跟我回家。”

    他愉快地哼起歌,收走地上地短刀,走到木桌前给自己包扎了伤口,然后又捧着草纸做到了暖呼呼的锅炉前。

    松弛随意得好像在这里住了许多年,完全没有独居在边界的警惕和入冬的忧心。

    屋外风声鹤唳,屋子里却只能听到一点模糊的气声,这里像个温暖安全的巢穴,摒弃掉了所有纷扰。

    如果白兰即没有在心中盘算着此刻杀掉菩疑的几率有多大的话,实在算得上静谧安心。

    她沉默得太久,菩疑觑了她一眼:“考虑得怎么样?”

    白兰即喝了一口热水:“如果我不答应呢?”

    菩疑“啪”得将双手拍在她两身侧,半副身体罩住了她,像是突然扑向猎物的豹子,惊得白兰即碗中翻出一片水花。

    硬朗的线条撑出一个盛满笑意的括弧,他顶着这样一张额外明亮的脸用穷凶极恶的口吻说:“那我便在这里将你杀掉。”

    “你挟持过我,还刺我一刀,如果转头就去做其他人的奴隶,端茶倒水挨打,那我算什么?”

    吓唬完白兰即,他又没事人一般恢复到吊儿郎当的模样,重新敲打机关,却以一锤定音的口吻告诉她。

    “等我猎到了这头狼,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去了。”

    白兰即语气森森:“通常在草原遇到的动物,是不能带回去的,养大它后,或许它会反过来咬断你的咽喉。”

    菩疑无甚在意地笑起来:“那又如何,我只希望我捡到的小东西无处可去,它只是我的。”

    他瞥见白兰即不太好看的脸色,语气温和下来,“如果你答应,作为朋友我会送你一把我亲手制的小刀,刚刚那把不行,是给我哥做的。我送你一把更精致的,上面镶嵌鸽子蛋那么大的宝石,还将你恩将仇报这事就一笔勾销。”

    白兰即心念百转,最终深呼吸一口气:“做你的朋友需要做些什么?”

    “首先我要自己研究这条玄铁链,等我解开它,我们再去中原跟那位李师傅学习,然后去找一个人。”

    白兰即:“什么人?”

    菩疑:“我在中原的敌人。”

    “我要跟她笔试一场,之后你就陪我打猎,陪我做机关。我把奥尔新生的小马驹给你,我会养你,对你很好,你要是想念中原,我也能随时陪你回去。”

    白兰即冷冰冰打断他:“这不是朋友,是囚禁。”

    菩疑:“可这样很好啊,我会很开心,我也会尽量让你开心。”

    他换了个姿势,胳膊撑在毛毯上,掌心托着下巴给她描绘,兴致冲冲:“我家也很大,能看到厄尔斯神山,山顶的雪终年不化,四季都美。我哥哥很厉害,嫂嫂也温柔,姆妈会做许多好吃的食物,你一定会喜欢。”

    说到家人,他露出一排白牙,嘴角的括弧盛满了跳跃火光,印得他眸子发亮,像辽阔天际间洒满辉光的雪山融水。

    菩疑又问了一遍:“要不要跟我回家?”

    白兰即有些发怔,仿佛跟着他的话陷入了某种回光返照的温暖。

    可这温暖融化不了她的警惕冰冷:“我饿了。”

    菩疑转动着手里小锤。

    白兰即横眼瞧他:“难道做你的朋友连饭也没有吃?我要吃肉。”

    菩疑妥协了:“晚上的食物还没有准备,我先去给你打只野味。”

    他起身,在桌前拿走了弓箭,走到门口时又从收起来的工具里翻出根牛皮绳,走到白兰即跟前却迟疑起来。

    好像在纠结作为朋友是不是不应该绑住她。

    最后抓着牛皮绳走到了白兰即跟前,语气却松软下来:“我现在还不能相信你,我保证回到节虞部后不会这么对你。你先忍一忍。”

    白兰即没有回答,侧头打了个喷嚏。

    菩疑动作顿了顿,最终没有把白兰即绑在柱子上,而叫她坐到了火炉边,以抱膝的动作捆住了手脚:“等我回来,立刻替你解开。”

    木屋的门打开又被迅速关上,但屋子里还是灌入了一捧冷冽的风,又因为里面的炉子很快升温。

    白兰即等了一会,确定菩疑已经走远,立刻手脚共用地挪近火炉,忍着滚烫的热意将牛皮绳贴着火舌边缘。

    真正的牛皮是很容易烧断的,味道就像是头发混着皮子一起燃烧的味道。

    火芯无声无息融入绳结,几息之间就彻底断开。

    她顺走了些东西,临走时却忽然认真环顾了一遍这个简陋的小木屋,想到了今夜一连串古怪的对话。

    开心又平静的生活,那是作为幻想都很遥远的奢侈,此刻的白兰即只有汹涌的恨意。

    她朝着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走入了广袤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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