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潜北实在难以忍受,湿润的头发加速了寒意,不过一会说话的功夫,白兰即已经牙齿上下乱磕,直到回到毡包,烘干了头发,身体才舒缓下来。

    她已经很累了,仍拾掇好自己,去求见狼主。

    护卫前去禀告的霍讷耶时不出意外被他骂了出去,他在帐前战战兢兢按着白兰即给的原话说:“宁和公主有一计献给狼主,言必能拿下哈鲁部,请狼主王帐相见。”

    霍讷耶:“让她明日再来见我!”

    护军更加小心了,呼吸都放轻:“宁和公主只肯今夜说,过时不侯。”

    霍讷耶怒从心中起:“滚!”

    护军如临大赦的应了,然而刚走出几步,霍讷耶的声音就传了出来:“站住,你先带她去王帐,我随后就来。”

    *

    半柱香之后,白兰即等到了霍讷耶,他带着飞扑进来的寒气,大步流星走向上座。黝黑发亮的脸头一次显得不那么精神,胡须都比之往常胡乱,东一茬西一撮,目光咬死白兰即。

    “以下犯上,以卑犯尊。既然你要深夜献计,来人,先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潜北没有这种规矩,但霍讷耶想罚谁,也不需要什么规矩。

    白兰即迅速被人拖了出去,反正求饶无用,她干脆闭嘴。

    帐前行刑,闷棍声一下下砸落,一声不吭。

    很快,她又被拖了进来。

    霍讷耶气顺了:“你最好是真的能说出让我满意的东西来。”

    这人女人实在胆大包天,杀子仇人、和亲俘虏、深夜把狼主叫起来,哪一条都够别人战战兢兢夹着尾巴求生的,她偏生往前凑。

    “自然如此,请狼主前来沙台一观。”白兰即血色尽失地从地上爬起,仍然微笑,不卑不亢伸出手。

    霍讷耶随她去了右帐:“哈鲁部躲到了极寒处,若是想找他们具体的位置,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和人力,说不定还没有找到哈鲁部我们的人就冻死在了路上。就算最后有一半的人马到了,乌赫损兵折将疲累难支,哈鲁部却休整精神,那乌赫的军队就是白白送死。你倒是说,有什么好办法。”

    白兰即反而说:“还请狼主将其他部落的位置一同告知。”

    霍讷耶怀疑道:“你想耍什么花招?”

    白兰即轻哂,手间玄铁链晃荡作响:“我为鱼肉,还能耍什么花招?”

    霍讷耶围着沙台转了两圈,还是迟疑,白兰即催促道:“狼主不告诉我,我的谋算无法施展。若实在信不过我,不如就此作罢。”

    潜北五十六个部落,以为乌赫为尊,乌赫每次迁徙都占据了潜北最肥沃的土地,尽可能的挨着河流和广袤草地。霍讷耶挑剩下的就由其他的部落斗殴争抢,以此类推,层层递进。

    强壮的部落依靠实力抢占地盘,又依仗地盘休养生息变得更加强壮,而弱小的部落苟延残喘更加凋零,不得不依附强者。

    沙盘如同一个浓缩的潜北,山脉、河流,地形走势尽数囊括。

    霍讷耶终于松口:“每个部落的具体位置在哪,这是命脉,没人会透露出来,我只能告诉你大概方位。

    白兰即:“大概方位也已经足够。”

    霍讷耶推杆在潜北的西北面圈了个地界,哈鲁部就躲去了那里。

    他又接连沿着乌斯山脉划出一条线路:“这里有别林部、突突部、扎克部……”

    帐中一时只剩下哗哗声响,伴着霍讷耶的介绍,白兰即目光紧紧跟随着推杆。

    潜北的部落每年至少迁徙两次,记住位置是没有用的,但是可以用这次的位置看出部落地位,从而推算实力和兵马。

    等他说得差不多,白兰即抓起一把小黑旗,插在了几个地方:“这些部落是附庸于哈鲁部一起作乱的,当时四散逃走,如今也很难聚集在一起,恐怕正胆战心惊、独木难支。”

    又在近处插上了一些红旗。

    “这些是乌赫的部分盟友,而且离这些黑旗最近。”

    霍讷耶:“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如狼主所说,深入北方得不偿失,但哈鲁部一定要除。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别人的手去除?”

    白兰即:“对红旗怀柔,凝聚他们攻打黑棋,将黑棋全部逼走,逼去哈鲁部所在的极北。”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但霍讷耶明白了:“让他们自相残杀,把哈鲁部分而食之。”

    那时候的附属部落已经被痛打成落水狗,心中怨怼,不仅失去共同利益,反而要争生存资源。

    “没错,而且红旗攻打黑棋时,要尽可能的残忍,还要处处透露,是乌赫不满哈鲁部的逃跑,将怒火发泄到了投靠他的其他部落。残忍却要留下活口,否则被哈鲁部吞吃,反助他们壮大。”

    账中安静下来,他们谈论多日,都没有想到一个妥善的办法,无非是暂时放过哈鲁部又或者打进老巢。霍讷耶看向白兰即时更加警醒:“中原人果然诡诈。”

    “兵不厌诈。”

    白兰即又道,“不过实施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狼主需要甄选好先去跟红旗们商谈的使者。”

    “这很简单,每年征战,同盟的部落都会出一支兵马给乌赫,这一次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

    “狼主错了,乌赫不征讨哈鲁部,而是需要养精蓄锐,备以后用。”

    霍讷耶蹙眉。

    白兰即给自己倒了茶,一口气喝了两大杯,她的力气已经耗得差不多,却不敢坐下,已是强撑。扶着沙台,加快了语速。

    “那是之后的事。此番乌赫需要慎重选择去交谈的人,譬如赤那的性格,就不合适,而齐勒又太过好脾气,所以厄今是合适的人选,以他为主,再选择一些副手,将此任务进行,务必客气礼待。而后再派一个人跟去红旗部落以做监督,并不带军队,随行护军二十人已是足够。”

    霍讷耶:“你竟然肯为厄今说话?”

    白兰即惨白一笑:“只要能达到目的,有何不可?”

    霍讷耶:“那你认为去监督的人,选谁?”

    “阿惹耐。”

    原来如此。霍讷耶听不由大笑:“原来这就是你打的主意,也是,帮他就是帮你自己。可是你杀了我的儿子,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草原,阿惹耐也不会任你拿捏。你在白费心机。”

    后者了然:“可汗真是英明,此一遭正是阿惹耐建功立业的一个机会。他的地位低下,可正因如此,沿途监视那些红旗,他们才会放松警惕,彻底的暴露对乌赫的忠诚。就算这些人没有跟哈鲁部搅合倒一起,难道你就真的全无猜忌?”

    “何况这么遥远的路途,你让哪个儿子去都会心疼,只有阿惹耐……而我呢,也会过上一段松快的日子。”

    白兰即一锤定音:”不是我让你选择阿惹耐,是你,一定要用他。”

    潜北的夜晚很安静,只有风声永不停歇。

    头顶的星星像是一把璀璨的糖粉,横阔无边的泛滥开。

    草原的一切都被低垂晶莹的夜幕笼罩,山脉、密林在鼓动的风声里张牙舞爪,被摆弄成天地的影子。

    诡秘、安静,凡人置身其中仿佛要被一口吞噬。

    是独一无二的宁静,亦是风雪欲来,孤军作战。

    她从王帐出来,久望天幕,深深吐纳一口浊气,直至被霍讷耶派来监视的护军催促回去。

    天亮前的夜更加黑暗,周围只听得脚步的嚓嚓声,行至过半时,却有一匹高头白马从某只帐后奔出,将她一把掠上马去,横甩在马背。

    长袍背后的血迹触目惊心,菩疑速度不减,提高音量喊道:“你又被打了?”

    “菩疑,你想做什么?”

    “你得罪了我,不会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吧?”

    白兰即:“我以为我们已经谈好了,等我修养好比一场?”

    “天底下哪有这么轻易的买卖,你欠我的可不止上次。”

    监视白兰即的护军已经被甩出一截,他的喊叫引来新的护军,人马朝着这边集结,陆陆续续的营帐亮起烛光,躁动声渐大。

    白兰即吞进去一串风,难受得咳嗽。

    “不管欠你上面,我会让阿惹耐还给你,放我下来。”

    菩疑的脸色在须臾间沉了下去:“恐怕三舅舅还不起。”

    前面的护军听见动静,冲过来阻拦,菩疑无绳控马,从箭囊里抽箭搭弓,箭矢穿过将领的火把,射/入了旁边的军帐。火苗瞬间撩开,橘红色的光亮照出菩疑没有耐心的脸。

    护军认出他,叫了一声“小世子”,着急得打转,最终还是先行灭火。

    噪杂声从吵闹至减少,至远去,他们已经到了生活区,菩疑挑了个近路,沿着篱笆朝出口赶,远远的凶恶的狗叫传来。

    那是部落特意养的苍猊犬,高大、凶猛、耐寒,体型甚至比野狼还大。

    被牧民专门养在牛羊圈旁边,对付野兽,提防生人。

    菩疑将白兰即一把捞起,屁股挨到马背上得那一刻痛得她面目狰狞。

    她刚一想动手就被菩疑攥紧了手腕,然后他弯腰,钻尽了白兰即的玄铁链中。

    白兰即被忽然放大的脸吓了一跳,猛地后仰,玄铁链却带得菩疑朝前压来,撞入他怀中,吸了一腔青草味。

    菩疑笑出声来,鼓动的辫子从下颚甩过,腰间的箭头装得叮当悦耳,像是在奏一篇乐章。

    “喂,抱紧了。”

    随即速度加快,狠狠扬鞭。

    黑马朝着狗棚凌空而跃,在白兰即的视角,只觉天地倾斜,凶恶的冒着热气呜咽仿佛近在耳边,她立刻抱紧了菩疑。

    后者抽出一把箭来,齐齐搭弦,只听得接连几声痛叫。

    马蹄平稳落地,蹿了出去。

    白兰即暗骂了一声,正松了口气,却正见菩疑身后还有一只尾巴穷追不舍赶来。

    “菩疑!停下!”

    白兰即:“是厄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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