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奴隶们陆陆续续回来了,所有人都看到了独自一笼的那个女人。

    这实在很难不被注意,不需要出去做工,身边还放着食物和水,人却气息奄奄,仿佛在刀山里滚了一遍,散乱着的长发盖着破烂的衣袄上触目惊心的血迹。

    无人敢交头接耳,每个人沉默地看一眼,至多目光在那张白胖胖的饼上停留得久些,然后就乖顺地钻回笼子,在督工的监视下,像摆整齐的鸡蛋般,一排排蹲缩成起来。

    也有人趁着归笼故意朝着白兰即的方向走去,有只不怕死的小手,从笼缝里探进来,快速拿走了那张饼。

    入夜之后更冷了,北地的风在冬日如铁刀,几乎要削烂人的脸皮。

    铁笼中的奴隶把脑袋和和脖子缩入衣服里,像羊群取暖那样往一处地方挤,可是每天夜里都得冻死好几个。

    白兰即还是没有动弹,她仍然伸展着躺在那里,几个督工嘀嘀咕咕商量了一会,派出一个人给她拿了一条绒毯。

    这一举动被奴隶们看到,一双双眼睛全落在绒毯上。

    众人揣度着她的身份,又抱怨督工的偏袒,出现了小小的躁动,几个督工严厉呵斥,不由分说举起钢叉开始打人,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奴隶场。

    不是被打死,就是被冻死,反正横竖都是死,有人奋起反抗,用手抓住钢叉:“我们也要毯子!否则你直接打死我们!明天没有人做工,看你怎么交差!”

    更多的人附和:“我们也要毯子!”

    “她是大昭国的和亲公主,你们算什么东西!”

    督工们开始了更激烈的叉打,一些惊讶于白兰即是大昭宁和公主的声音很快被湮灭在痛苦的哀嚎中。

    奴隶并不算人,可以到处去抓,取之不尽,不过如今到了冬天,困难一点罢了。

    这样的胁根本不足道。

    白兰即终于动了,她把绒毯用力从身上拂开,推出了铁笼之外,又敲碎了水碗,引来了督工的瞩目。

    “每个笼子,三条毯子,如果不给,我也不会盖。”

    虚弱却掷地有声,许多奴隶听到,反抗声越发大了。

    眼见无法收场,督工骂骂咧咧,又持续殴打了一阵,却终于抱来了绒毯,奴隶场出现了压抑的欢呼。

    夜幕的星子明亮,柔软的月光照拂着这块带着淡淡血腥味的土地。

    奴隶们拥簇在一块,感受着短暂的温度,今夜不会再有冻死的人。

    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传来带着乡音的歌声,轻轻的、低沉的,然后其他笼子里开始有人附和,像感染般传荡开。

    枕戈待旦,共赴国难。

    落叶予我被,梦闻堂前风。

    我在青坡北上,见到十七岁和最后一支时光。

    母亲的饭菜已经熟了。

    金黄的小麦请引我归乡。

    母亲的饭菜已经熟了。

    金黄的小麦请引我归乡。

    是大昭的军歌。

    不过是很早之前的,在白兰即小时候阿姐曾经用这首歌哄她入睡,因为久远,更多有思乡的意思,大昭的百姓几乎都会唱。

    后来的军歌更昂扬激烈,但白兰即还是最喜欢这一首,她想念母亲味道的饭菜,想念娘娘做的浮酿鱼。

    白兰即呼吸重了,翻过身朝着边缘爬去,在那些黑乎乎满脸血污的脸上扫过,试图找到一些熟悉的面容。

    可是没有。

    她维持着半撑身体的姿势很久,不记得什么时候睡着了,奴隶们放出铁笼去做工的动静才将她惊醒。

    许多人从旁边走过,下一瞬,小半块饼子被塞到了她的手里。

    小女孩对她笑一笑,做了个扒饭的手势。

    白兰即捏着那块灰扑扑的饼,过了很久,轻轻地丢开了。

    她脑子很乱,许多事情循环打结,又没有再认真想任何一件事,醒来睡,睡醒发呆,然后继续睡。

    今日塔拉和麦格没有来,白兰即也不需要吃东西,或许她们已经被菩疑要走当奴隶了,菩疑那样的身份,大抵也不会被她连累。

    白兰即睡了一天,到来晚上奴隶回来众人都开始休息时,她反而睡不着了。

    练武的人在夜里耳朵会更加敏锐,尤其周围一切相对安静。

    就比如此刻,白兰即听到了几匹马蹄声。

    她没有坐起来,只是抓住了一块碎瓷片藏入袖中。

    马蹄声到了奴隶场附近就停下了,白兰即借着墩台的火光隐约见到山丘几个马上矗立的身影。

    为首的那个用力挽弓,一箭射到旗杆上,然而那根箭上穿着个什么黑乎乎的东西,足有拳头大小,闪着零星火光。

    还未待白兰即看清,轰然炸开,如同惊雷彻响。

    硝烟弥漫,旗杆炸成了齑粉。

    整个奴隶场的人都被惊动。

    几个督军从帐中边跑边穿衣:“打仗了打仗了?”

    “谁打来了?”

    又是一箭插入空地,第二雷爆开,铁笼抖动,咳嗽声混着和奴隶们惊惧的喊声,叫醒了整个乌赫。

    那人骑着高头大马从山丘俯冲而下,驰骋中对着空了的督工营地射出了第三箭,火光爆开的刹那映出他狂妄大笑的脸。

    “陈知意,我来救你了!”

    白兰即不可置信地从站起来:“菩疑?”

    他在那一刻听见了这细微的声音,转过头与她视线相交。

    一排白牙露了出来。

    “喂,你怎么总是这样狼狈?”

    白兰即错愕着看他同一阵风似的奔来,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一根铁丝,蹲下身来开锁。

    呼吸之间,就听见“咯搭”一声,锁链落地。

    白兰即还仍在愕然当中:“那是火药?”

    菩疑理所当然地点头:“对啊。”

    “萳临的火药你做出来了?”

    “当然,他们那种很大的火球我也能做,无非就是用更多的材料,更大的生铁包裹,然后在外面绑缚麻草,涂上油脂助燃,可他们只有木头做的投石器,投两次投石机就要作废,或者从山坡上推下来。可是这里人多,也就算了。”

    “我这个可以独自操作,更加轻便,不过也不是谁都同我一样能够拉动。”他志得意满的一通炫耀,把白兰即的情绪轰了个细碎。

    有个督工咳嗽着穿过浓烟一路小跑,举着刀凶神恶煞来砍人,一见是菩疑,腿软得大口喘气:“小世子,你你你闯大祸了。”

    菩疑顿时不快,一脚把人踹翻:“我还没开始闯祸。”

    他取下了督工腰间的盘串钥匙,丢给紧随其来的麦歌,“去把这些人全部放了。”

    奴隶们狂喜的情绪跟着每张血污的脸倾巢而出,很快这里一片混乱,督工们四处抓捕。

    菩疑钻入铁笼,瞧见白兰即袖子里鼓囊囊得一块,抓起来抖出了瓷片,嫌弃地往她手里塞了一双弯月簪。

    这簪子通体银白,两头尖锐,平滑的中间雕刻了一副雪山图,又以冰莹的翡翠镶嵌,如同流动的月湖。

    “我家乡的厄尔斯神山,好看吧。”

    他不紧不慢替她挽了个发,用一只弯月簪固定,另一只叫她握紧。

    “以后别用牙齿咬了,太脏。这我可做了两日,爱惜一点。”

    白兰即被他推着出去:“两日,你是在做这个?”

    “自然,很难打磨的。”

    “那火药呢?”

    “早就做好了,今日刚好找到个尝试的机会。你可真是我见过最难救的人了。”

    他把自己的大氅取下来披在白兰即身上,将她拉出铁笼,横抱上马。

    护军已闻声而至,他们从山丘冲下,加入了追捕。

    白兰即忍不住问:“为什么?”

    “为什么会救我?”

    菩疑翻身上去,从她的腰侧穿过牵住了缰绳,呼吸吹洒在她耳畔:“我救过不少人,也救动物,为什么不能救你?”

    “你如此行事,霍讷耶不会放过你。”

    菩疑露出一口白牙:“多谢关心。”

    他带着白兰即在硝烟里穿行,身下的马却忽而受惊,摇晃乱踩、嘶鸣不止,白兰即手中的弯月簪猛然出手,旋飞入身后,射穿来偷袭的那个奴隶的眼睛。

    白兰即拉着他滚下马去:“在马上目标太大了,这里恐有其他部落的奸细,杀了你可以挑起乌赫和节虞部的战争。”

    她走过去割断了此人的咽喉,在衣服上擦干了上面的血迹。

    菩疑叹服:“你这个手法,不如去跟我宰狼。”

    白兰即神色却凝重起来,菩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此刻的烟尘已经快散了,近距离足以视目,远处的小女孩被推到在地,督工的刀穿过了她母亲的腹部。

    不止是他们,那些护军所谓的抓捕也是拦杀。

    白兰即正待上前,却见一把飞刀从头顶劈入了督军的脑袋。

    对面的人飞快冲来,看得出是个练家子,身子却单薄瘦弱。

    他的发髻也歪了,碎发和脏污扒在脸上,白兰即仍然认出了他。

    ——许铭。

    程恒嘴里已经战死的许铭。

    白兰即如同被射中,震在原地。

    菩疑拽了她两次没有拽动,走到面前才发现她浑身颤栗,忙问:“是不是伤口疼?”

    对面那人亦发现了她的存在,把小女孩抓到角落放下,一路杀来。

    白兰即甚至都忘记菩疑还在旁白,径直冲上去,像从前一样双手拍在他肩膀。

    还未等她检查伤势,许铭已经跪下,先她一步道:“参见殿下,我是白焰军的炊事军,昨夜的军歌是我唱的。”

    他脸上的病气更重了,想来一直勉励支撑,那双丹凤眼却欢喜发亮的看着她。

    许铭的身体一向不行,在白焰军时白兰即每日都给他煨着汤药,脑子却好,每每都能想到诡奇的点子制敌,再绝境的时候都有对策,被白兰即叫做小军师,破格提了副将,不过未上过战场,乌赫的人并不认识他的脸。

    白兰即明白他的意思,将他扶起,压抑住喉中哽咽:“活着就好。”

    这时被放到角落的小女孩却直奔白兰即,紧紧抱着她的大腿:“你真的是我们的公主吗?你是宁和公主吗?”

    白兰即犹豫了一下:“我是。”

    “公主是来救我们的吗?”

    她期盼着问了一个天真、残忍的问题。

    白兰即不敢回答,含泪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转向菩疑:“这些奴隶是我们放出来的,不能就这样看着她们被杀掉,先救人。”

    菩疑在她们之间看来看去:“我跟你一起。”

    白兰即推了他一把:“救人!”

    她把小孩放到铁笼里,也加入混战,主要是阻拦护军乱杀,顺带助帮一把奴隶逃跑。

    动手的空隙时用目光跟许铭隐晦接触,一触即分,两人慢慢靠拢。

    “这地方可有异常?”

    许铭先是摇头,说督工让他们成日做工,不曾有异常。

    又眸光一动,压低头快速说:“我们有一个中有一个女子,只知道姓李,大家就叫她李氏,很得上面的喜欢,总是有人来将她带走,只有清点人数时才放回来。督工也对她优容,并不让她做辛苦的活计。听说有位身居要职的将军很喜欢她,她曾对大家提过那将军会替她拿回奴契,解救她离开。”

    “自从她被将军看上后,李氏就没有在俘虏营过过夜了,只是不知为何最近没有人再来过。”

    “哪个将军?”

    许铭:“不知道名字。个头不算高,齐我耳朵,督工叫他浮将军,眼睛上有一条长疤,从眉弓贯穿到了下眼帘。”

    白兰即不曾听说是哪个跟她对战过的将军姓浮,倒是厄今身边有个副将,脸上有这么一条长疤。

    最近没来过,厄今也出征了,正好对上。

    现在不宜思索,白兰即抢来匹马,驱到许铭面前,“你先走。”

    许铭却提起两个奴隶丢了上去,用力拍了马臀。

    “就算是死,末将也要死在一伸手就可以够到将军的地方。”许铭斩钉截铁。

    白兰即心中发酸,不再勉强:“等会你就假装被督工抓住。”

    “是,”许铭跟从前一样笑了笑,他长得文弱白净,瞧只小猫,总叫人心里平和。

    “将军不要惦记我,我不重要,你一定要活着。”

    白兰即:“我们都要活着。”

    一点点希冀就够了,足够了。

    她眼睛晕了一层水汽,却更加明亮,手中弯月簪挥动得酣畅淋漓,这正好可以避开南一剑术。

    白兰即好像重新活了过来,昨夜灰败的念头让她觉得惭愧,此刻胸口沸热,浑身也充满了力气,就连穿胸的伤口也只是酥酥麻麻的痒。

    她杀出一条血路:“走这边!”

    奴隶们疯狂逃窜,然而大军忽至,以雷霆之势碾压过来,将队伍冲乱。

    士兵们拔刀抽鞭暴力镇压奴隶,不消片刻,大半赶回了铁笼,秩序归原。

    菩疑赶来,一箭射伤对白兰即挥刀的士兵,将她扣在自己身边。

    霍讷耶在几个将军的簇拥下驭马而来,他神色肃穆,怒意难掩。

    赤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抢先道:“菩疑,你为了这个女人竟然攻打外祖的部落!”厄今也慢悠悠上前:“刚回来就碰上这出大戏,真是精彩。”

    菩疑亦笑了:“外爷难道不喜欢这份礼物吗?”

    狼主凋零龙首军已经取来了炸雷的残留物质:“禀狼主,是火药。”

    原本还喧闹周遭安静下去。

    霍讷耶伸手接了过去,白布里包裹着一些大小不一的碎铁片和黑色的熔融物,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及硝烟味。

    “外爷未免太小气了,不过就是借个地方试试威力,至于如此大动干戈,派这么多人来拿我。”

    萳临离潜北最近,要说攻打,是最方便的一只猎物。

    可他们不止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更重要的是这些年研制出了火药,投石机一出可谓寸草不生,再多的人马也能炸得肢飞肉碎。

    潜北不得不舍近求远,把目光放向大昭。

    如果他们也有火药……

    霍讷耶眼中怒色已散:“这是你做出来的?”

    菩疑微微一笑:“外爷喜欢,我再做一些,给外爷炸几只野味来吃。”

    霍讷耶哈哈大笑,周围的将军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大军的威压消弭无形,场中一时只有奉承夸赞。

    “小世子如此年轻,便将有不世之功!”

    “得其小世子,长生天佑我乌赫!”

    霍讷耶将菩疑唤到身旁去,疼爱地拍了拍他的脸:“所有子孙辈里,你最出色。”

    他指向白兰即:“那个女人,既然你喜欢,就送你了。”

    菩疑行了一礼,大大方方的接受了:“多谢外爷。”

    他们来时的山丘上,不知何时多出了几个身影。

    柳赴瞧着场下发生的一切,嘴角微扬:“这就是宁和公主,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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