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鱼听雪感觉眼前的世界都有些不真实,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发着颤:“拓拔晗呢?”

    徐山洲豁然转身,疲惫无光的眸子都亮了些:“听雪?”

    她木着神色重复问:“拓拔晗呢?”

    他眉心微拧,狭长的眸子闪过戾气,如实道:“死了。”

    “你胡说!他说过他会回来的。”她猛地拔腿往外跑,眨眼间身影就消失在了原地。

    徐山洲满脑子的疑惑无人可解,又怕她被来往流民和杀红了眼的残兵盯上,只得认命追上去。

    眼看一个两个都不管他,鱼少煊瞬间就有些着急:“你先别走,把我弄开啊!”

    他头也不回地扔了剑过去。

    鱼听雪跌跌撞撞地往关外跑,一路上被横七竖八的尸体绊倒好几次,甚至箭矢数番擦过她的身侧,她一声没吭继续跑。

    她不信他会死,她要去找他。

    马儿疾速奔跑着,迎面而来的风刀子般刮得肌肤生疼,身后还有徐山洲和鱼少煊的喝止声,但她恍若不觉。

    草木在她眼中倒退,风声在她耳边逆行。

    终于,她到了斩龙阙,却被眼前人间炼狱一般的惨状吓得干呕,扶着马鞍才勉强站立。

    黄沙与泥土交织的土地上,数万万尸骨堆叠,八百里血海蜿蜒。

    她闭目歇息片刻,惨白着脸朝堆叠的尸骨走去,机械地在死人堆里翻找着,顾不得闻之欲呕的腥臭味,也顾不上替那些眼熟的面孔默哀。

    她只想找到他。

    但,又怕找到他。

    手上已经不知道是谁的血,她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累,脑子里只有找到他这个信念,神情逐渐变得麻木。

    她觉得眼睛有些干涩,努力眨了眨却没掉出泪。

    阙口处徐山洲握紧拳头盯着她,神情冷沉。鱼少煊见不得她在尸山血海中狼狈翻找的模样,一把将她扯了出来:“发什么疯?他已经死了。”

    鱼听雪挣开他的手就要再找,却被快马奔来的士兵打断,他狼狈地翻滚下马,声音带颤。

    “将军,玉门关急报。今日寅时玉门关突遭重袭,现如今城已被夺,那路人马竟直奔太安城而去,一路杀人夺城,挡无可挡!”

    “你说什么?”徐山洲惊愕失色地拽起他的衣领,“玉门关守卫森严,怎么会被轻易攻下?”

    士兵平日里哪见过他这副要吃人的模样,当即就有些瑟缩,讷讷道:“信上说玉门关守将被人刺杀,军心大乱,再加上那群人根本不要命,一时不慎就被攻下了。”

    “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他一把甩开士兵衣领,神色冰冷地握紧了手中的剑,竟出奇地冷静了下来。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调虎离山。

    所有人都以为双方是在斩龙阙决一死战,可拓拔晗根本没想跟他正面对抗,他带着人从势力较为薄弱的玉门关闯了进去。

    他抛弃了北崇关,甚至抛弃了呼兰王城。

    他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直捣太安城!

    难怪!难怪他没在战场上看见他!

    徐山洲深吸了一口气,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士兵哐当跪倒:“而且同一时间太安城大批官员被暗杀,朝臣们无人敢上朝,朝政已经陷入瘫痪!”

    残阳如血,狼烟滚滚。

    鱼听雪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呆滞的眼睛都变得灵动起来,只是还没等她开口又有急报传来。

    “将军,方才突然大批人马闯入关内,我们的人被包了!”

    “多少人?”

    “目测五万。”

    而他们只有不足两万残兵。

    胜负已分。

    徐山洲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看着对峙的兄妹二人,掏出帕子想递给她,却发现早已被血染红。

    “你真说对了,他没有死,”他若无其事地扔了帕子,又嗤笑一声,“还给我设了个天衣无缝的套。”

    麻木的镇定过后,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让她的身子微微颤抖,鱼听雪双拳握紧才抖得不那么厉害。她往前走了一步,轻声道:“事已至此,你别固执了。”

    徐山洲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翻身上马,朝兄妹二人勾起笑:“少煊,听雪,再会了。”

    银袍身影被残红霞光吞噬,一如多年前少年离京北上的那个薄暮。

    鱼少煊悄然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怎么不拦下他?”

    鱼听雪转身,抓起他的袖子蹭着手上的血迹,呛了一句:“你怎么不拦下他?”

    兄妹两人对视一眼,无奈苦笑。

    他随手捡了把枪,跃上马背,作势要走,却因她上马的动作勒停了马。

    “你这是何意?”

    马鞭高高扬起,一人一马飞驰而出,尚显低弱的话语被风吹得模糊:“我怕皇帝对爹娘不利,我要回京。”

    回京之路流民遍地,残兵逃窜,她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岂不是羊入虎口?鱼少煊略一思忖,调转马头追了上去。

    **

    一月后,太安城郊三十里。

    日影斜沉,酣卧山间。

    山坳入口处传出沉闷的震颤,似是有庞然大物临近,直到煞气逼人的黑甲军队飞驰而过,天地才慢慢恢复了本色。

    持刀奔在最前方的一人面容冷酷,玄铁甲胄尚在滴着血珠,但突然,他勒紧了马缰,马蹄高高抬起,重重落下,砸起漫天尘土。

    身后紧随的黑羽轻骑营毫未设防,眼看要撞上去,却在堪堪两寸之遥集体勒停了战马。

    万马齐鸣,震天彻地。

    黑羽轻骑训练有素地重新列队,竟无一人对为首男子的古怪行径提出质疑,只是肃静地望着他的背影,可那眼底深处,又分明藏着丝丝狂热。

    “出来。”山坳间分明没有人,他却冷淡喝了一声,声音在山坳间回荡着。

    两侧山丘上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片刻后,光秃秃的山顶上冒出一排脑袋,又瞬间缩了回去。

    拓拔晗眉目间满是戾气,凤眸通红。没有人会怀疑,此刻他面前若是站着个人,他能毫不犹豫地劈成两半。

    他们从北崇关一路南下,靠着以战养战的战法攻城略地,以单骑孤绝之势直杀太安城,哪怕身后咬着无数个尾巴,也从未回头,更多时候还得进行反向剿杀。

    一开始,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但偏偏,他们走到了这里。

    而他们这一行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要以赴死之姿直捣黄龙,为后面的弟兄杀出一条血路来,也知道自己的名字终会被历史铭记,后世敬仰。

    他们,早已失去了理智。

    终于,那男子开了口。

    “三。”

    “二。”

    “殿下!”山顶上原先还畏畏缩缩的众人在这催命般的倒数中高声而呼,纷纷站了起来,又急速飞奔而下。

    最前方女子熟悉的面孔似乎让拓拔晗的理智回归了些,他拧了拧眉,有些不确定:“青音?”

    飞奔而下的十数人在大军一丈处停了下来,单膝跪地,望着他的身影激动到眼眶都在泛红。

    青音垂着脑袋,哽声道:“青音携蛛网残余十一人,恭迎殿下!”

    “恭迎殿下——”

    嘶哑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山间,也在众人的心头萦绕。一向自负于拓拔晗亲军的黑羽轻骑营此刻也不由暗叹。

    这就是传说中暗杀无敌的百密蛛网!

    这就是在西楚崩颓中起到关键一击的百密蛛网!

    拓拔晗握着马缰的手青筋暴起,双眸紧闭仍压不住眉间嗜血,却只淡声说了一句。

    “起来,杀回去。”

    **

    鱼听雪一路南下,途中听闻了许多拓拔晗带领军队的消息。

    有说他们势如破竹,即将直捣皇城的,也有说他们寿数不长,即将全军覆没的。总之五花八门的消息都有,但不管怎么说,她确定了他还活着。

    途径村镇大体上还算安稳,但也见到了许多逃命的难民,她有心想要接济,却碍于身上没带现银而不得。再加上自己跟鱼少煊还得吃饭住店,她干脆将身上值钱的东西当了个七七八八。

    等一个月后抵达太安城时,两人身上已经找不出来一点值钱东西了。仔细想想这十七年来,她们兄妹还从未如此窘迫过。

    只是,她长叹一口气。

    也从未如此艰苦地行走过这么长的一段路,艰苦到足以让她看到世情百态,更加清晰地体会到民生疾苦。

    也不知拓拔晗如今在哪?

    但下一刻她就知道他在哪了。

    因为戒备森严的太安城城门如今不见一名守卫,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尸体,有西楚士兵的,也有漠北长相的。

    两人牵着马走进了城。

    时隔一年,太安城繁盛奢华之景一如往昔,若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便是街道有些冷清,血迹斑驳。

    兄妹两人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回到了家。

    鱼府依旧是那个鱼府,朱漆铜门,匾额高悬。只是如今大门紧闭,没了生人气息。

    “叩叩叩。”

    她抓着铜环敲了敲门,半晌仍旧没人应声,直到她要再敲时,大门被打开一条小缝。

    “你找谁?”

    “是我,”又想起自己如今这副狼狈样子怕是没人认得出来,她又道,“鱼听雪。”

    “小姐?”里面的人震惊出声,将缝隙开大了一点,见真的是她和大公子,急忙将两人拉了进去,插上门栓。

    “小姐您还活着!”开门的是个半大的小厮,看见她还活着眼泪都闪起了泪花,“我得去告诉夫人,让夫人也高兴高兴。”

    见他要走,她急忙扯了回来:“你先别走,府里这是怎么了?路上也看不到人。”

    小厮抹了把泪,低声道:“是漠北军打进来了,现在大家都不敢出门呢,而且今早皇宫也被攻陷了。”

    小厮说着又苦起了脸,极为感慨地叹了一句:“西楚真的要亡了,可惜了。”

    鱼少煊却没心情听他大发感慨,追问道:“父亲呢?”

    谁知一问这话他直接哭了出来,啜泣道:“老爷昨天被陛下传召进宫,到现在还没回来。”

    两人对望一眼,沉重的心顿时跌入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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