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塔只有一条通道,地牢的妖气和阴气逼人,她回到房内调理内息,再没提一句回去锦城的话。

    沈洛凡在房门外守了一整日,等人睡着后才下塔去找久未归来的花栎。

    然而前脚刚走,床上的风之念就睁开了眼睛,她不知道把自己困在着塔上是谁的主意,耗尽午后恢复的内力,直接闪身到山底。

    她绕出一片密林,小心地躲过地牢外的两名看守弟子,来到了马厩。皮毛白净如雪的飞马认主且太过惹眼,而全身通黑的夜翼马在夜晚中奔行的速度也不慢。

    风之念骑马一路向南,次日卯时不到就到了凤阳村外。

    她并非赶回锦城,也不是去找风铃,而是要去求证一件事情。

    薄雾中,凄凉的唢呐声中夹杂着悲怆的哭喊声从不远处传来,一行披麻戴孝的人出现在村口。

    风之念下马目送他们抬着棺去南边清泽林中埋葬,在队伍后面看到了刘奶奶的儿媳,她脱魂似地被左右亲人人托着,双眼核桃般肿大。

    她站在原地,眼眶又不自觉地红了起来,但明白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一人一马进入村内,正值清早,不少村内庄稼人早起,想趁着凉快去村西锄地,巧遇武大姐的丈夫和一伙人扛着锄头走上街,风之念走上前道:“谢大哥,我想问您一件事。”

    “哎呦,是沈家妹子啊。”谢刚看到眼前的人,惊讶道:“你身体这么快就恢复了?”

    风之念凝眉:“我不姓沈啊,身体也没什么大事。”

    众人听她这么说,皆是满脸疑惑,其中一人奇道:“你不就是沈统领的妹妹吗?三天前,你受伤昏迷,他抱你从林中出来,进村后疯了一样地找郎中,你都不知道了?”

    风之念哪记得昏迷后发生的事,道:“然后呢?陆知意没有受伤吧?”

    谢刚见她神色迷茫,确是不知,不免提道:“她是小伤,花阁主帮她运功后就好了。但你可是气息全无,沈统领把你带到我家疗伤时,你的身体都已经开始僵硬了,村长带来的郎中全说救不回来了。

    沈统领不停地向你体内输送灵力,谁劝也没有用,可说来也奇了,一日一夜后你就恢复了呼吸,他带你离开时,你还没有醒但就和睡着了一样。大家送你们到村口,都是亲眼看到了的,是也不是?”

    众人异口同声:“没错。”

    风之念感到一阵赧然,硬着头皮道:“哦,我确实醒来后记不得以前的一些事情了,所以来故地重游。”她不习惯从别人嘴里听到有关自己的事情,但现在更不想听沈洛凡的名字。

    谢刚笑道:“这样啊,你刚才想问什么事?”

    风之念指向那条原本通往锦城的大路,问道:“我仿佛记得那儿原有条宽广的大路,想知道那片地方什么时候变成了荒野。”

    因长相单纯,众人都信了她记忆受损的言论,又一人立刻正肃起来,像对自家孩子一样嘱咐道:“那以前是通往锦城的路,你可别往那边去。”

    风之念:“为什么?”

    那人道:“三年前锦城突降天灾,花老阁主带人以肉身做了法阵,才免了奇火继续延绵,后来有人好奇去锦城查看,发现从那里带出的火所燃之处寸草不生,实在诡异。荒野里第一层是荆棘丛,第二层是暗坑,再往前就都是朝雾阁设置的暗器,防得就是他们去引那灾火出来。”

    昨日在花塔上看到的场景印刻在了风之念的脑海中,她想起那群山环绕似火盆状的故土,但还是不愿意接受一座城就这么消亡了,道谢后立刻上马继续赶路。

    *

    朝雾阁背靠绝壁,临山而建,鳞次栉比的崖舍悬屋隐匿在林木中。其间灵气氤氲,缤纷沾露,鸟语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早晨的清风稍带凉意,竹叶上的露珠滑落在沈洛凡的肩上。

    他亲自把三十六层花塔翻了一遍后,又让花栎带人去巡查其他十八座山上的情况。

    金光透过云烟薄雾,照耀着高处的塔殿,极目远眺,仿佛天山相连,气势磅礴。但在花塔下的深渊仍是漆黑一片。

    花栎带着几名弟子气喘吁吁地跑来。

    沈洛凡面容焦虑道:“找到人了吗?”

    花栎摇头:“阁中都找遍了,没有。”

    沈洛凡望向近处的峭壁,垂眸道:“下面找过了吗?”

    花栎一惊:“没……没有,小……不,沈姑娘应该不会坠入塔底深渊吧?”

    “沈大哥,我的马没了!”小师弟急匆匆地跑来,挤到各位师兄身前,哭丧道:“阁主给我配的夜翼不见了!”

    花栎一拍大腿:“只知道找人,都忘了看马了!”

    “我去锦城一趟,”沈洛凡快步朝马厩走去,边走边吩咐道:“你带着师弟们守阁,不要让外人闯进来,特别是——”

    突然,石门上的青铜环被叩响,震天撼地的巨响从阁外传来。

    有些人说到就到。

    门外的少年靠敲门敲累了就斜靠在石狮身上。他腰间挂着的两组玉佩叮当作响,头上抹额的绿宝石似恶狼的眼睛般散发着凶气,一身华服尽显矜贵,满是桀骜姿态。

    同行的十几名青衣修士俯视着阶下的被打退的朝雾阁弟子,嘴角噙笑,具是得意模样。

    沈洛凡踏步出门,那人又急赶上前作揖道:“沈兄,听说你们阁里开始收女弟子了?小弟从翡城千挑万选了这十三位美——女修,想入贵阁观学,你可要试试她们的功力?”

    一排面带杀气的女子骤然间看到一个眉眼清隽的男子,他鼻梁上的一颗锦上添花的小痣,引得人情不自禁向上去盯着他的眼睛,但那双黑润的眸子似幽深的湖面,平静又神秘,看久了便觉有股压迫感,让人不呼吸不畅,不敢再望。

    花栎走上前道:“本阁从来没有张布招收女弟子的告示,安公子还是请回吧。”

    来人正是翡城的少城主,行事轻狂不羁,幼时起就混迹八大乐派,广结各城阁之人,天资一般但实在聪慧,各宗门长老瞧他年纪小会说话也愿意传授些非本门派的武功,后来安逸风杂学贯通自成一派,修为实力位列星汇榜第十。

    近日来这是他第三次带人打上朝雾阁,不为别的,只因得到了风之念的消息。前日左臂的伤让他不敢靠沈洛凡太近,露出月牙笑道:“那可能是我的消息错了,但还有另一遗漏的消息,劳烦沈兄为我证实,三日前,花阁主不仅活捉了风之念,沈兄还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果真有此事吗?”

    朝雾阁的弟子接收到内力传音全都回到了石门内。

    沈洛凡独站在门外,冷冷道:“与你无关。”

    安逸风看他俨然一副随时备战的状态,左臂用劲后又松开,眼底的狠戾一闪而过,依旧皮笑肉不笑道:“据我所知,沈兄其实并非遂城本地人士,而是六岁的时逃饥荒进入遂城,被一对老人抚养长大。爷爷奶奶如今高寿?似是刚过古稀啊。”

    沈洛凡只想速战速决去找人,忽听他提到家人和不曾对人吐露的幼时迹遇,面若寒霜道:“你竟敢叨扰他们?”

    安逸风看他握住刀柄的骨节发青,心想不枉自己在遂城挖了那么久,才发现他的软肋。他怕将人逼急,见好久就收,忙道:“哪敢,哪敢,我的小命还是要的,今日前来不为切磋,是来给我师父送信的。”

    门内的花栎微微挪动脚步,瞥见那信封外的落笔。

    安逸风的师父即彭城城主的长子,墨梓归,说起关系来,他还是唐舒莞夫君墨言觞的兄长,也是陆行泽的挚友。墨梓归虽有安逸风的师父之称,但修为不高,只因迫于安家势力,担负了一个管教品行的虚名,一年里近八九个月都在闭关。安逸风于父命向来违逆,但对这个病仙儿似的师父却是言听计从。

    沈洛凡展开信笺,一旁的安逸风滔滔不绝道:“听闻你们抓到了风之念,还是活人,这次不会在抓错了吧?我可是代替翡、彭两城百姓,来确认风之念身份的,若是无误,这丧仪得和其他城阁商量着大办一场。”

    沈洛凡看信中所说的和安逸风是同一件事情,哼道:“你们想着如何大办?”

    锦城突降大火的同日傍晚,彭城被妖兽屠城,后来墨城主战死,墨言觞痴傻,墨老城主病重,翡城安氏借援助之由趁机控制了彭城军防和大小事务,又将闭关的墨梓归‘请’出来主持局面,实为傀儡。

    信中虽是墨梓归的落笔和彭城的城印,但字字句句都是翡城安家的手笔。

    安逸风根本藏不住话中的恨意,道:“先活着五马分尸,然后悬首曝光,最后将其碾成骨泥喂给最凶恶的妖兽。”

    沈洛凡猛地将信甩到人身上,道:“滚!”

    第一次从那双幽深的眸子里看到烈火般的怒意,安逸风只觉身心都被震慑住了,又不禁想到这几日在他手里遭的罪,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迭道:“滚滚滚,你是不是词穷啊,骂人就会这一个字。”

    沈洛凡的噬月刀出鞘半寸,他便头也不回地跑走了。余下一群青衣女子坚守在原地,她们眼神坚毅,因知进入朝雾阁的观学的条件就是打败阁中弟子,心想好容易跟着主人找到了此地,没一个人愿意无功而返。

    花栎不知她们和安逸风的关系,只道不能破了阁中规矩敢客,便先让师弟领人带进去,转而对沈落凡道:“统领,我们刚从清泽林出来不到三个时辰,他们就得到消息开始闯阁,安公子和彭城的人这次是不是太快了?”

    沈洛凡:“拾音阁暗线遍布,还是阁主亲自放出的消息,不足为奇。”

    花栎愁道:“那丧仪怎么办?林中带回的女子怎么办?”

    沈洛凡道:“他们大办丧仪无非是想确认身份。带回来的那女子活不久了,还被人易容成画像中的风之念的模样,按照阁主的安排,十五日之内朝雾阁就会外宣你小师姐的讣告。”

    花栎看向地牢的方向,沉下头来。

    *

    近午时分,风之念赶到芙蓉镇。

    她牵着夜翼马穿过一条熙熙攘攘的的街道,来到路口转角处,抬头去找寻蝉鸣馆的位置,一阵风掠过对面茶棚上的招子,热辣辣的阳光闪在身上,风之念眼中一阵刺痛,眩晕感骤然袭来。

    内力耗尽,灵力不足,她眼上的伤势开始有些发痛,再加上醒来后滴水未进,一路骑马奔波,体力已然不支。

    风之念伏在马侧,忽然发现马鞍下的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似乎有些碎银子,伸手去掏,竟掏出一小把包裹精巧的糖果蜜饯。

    肚子咕得一声发出抗议,她怕一会儿晕倒,忙坐到一颗流苏树下,把糖果一颗颗塞到嘴中。

    身后就是蝉鸣馆,里面的生意正热闹,各色菜肴的香味飘出窗外。缓过劲后,风之念转身朝店内走去。

    眼明手快的店小二刚放下手下的盘子,立刻转身就来到了风之念眼前,爽利道:“客官,住房还是打尖,住房的话,咱们第三层上有风暮云烟四个上等雅间,本店最有特色的招牌菜也都在牌子上写着,您有什么忌口吩咐咱一声就行。”

    风之念看着馆内的布置和客人,除了新换了几张桌子外,这里的生意丝毫没有受到七日前劫祸的影响。她跟着小二来到一间带有隔窗的雅间,里面的地方不大但比较清净。

    “和上次一样就好。”

    她听那晚的客人的称赞,知晓蝉鸣馆最大的招牌就是细微体贴的服务,这里的小二人人能同时记住五桌人的菜名和不下十种忌口,若是要首次来的客人十日内再来,定然会记得他们的喜好和忌口。

    但风之念看着那日招待自己的小二笑脸一怔,挠头道:“哎呦,您看我这脑袋,姑娘您是?”小二看着眼前肤白胜雪的姑娘,心想:若这姑娘真来过,自己绝不会毫无印象。

    风之念心中一沉,立刻了然,自己的记忆果真就是断在了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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