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梅园早已满是丝竹管弦之盛,夏日的午后,大多闲散的客人都会在这个时候在梅园的池子边,听着小曲儿,看看凉亭里的舞蹈,投壶逗鸟。

    有贵客从偏厅路过,斜眼间揽尽荷塘美色,勾栏瓦舍,不得不叹一句,果然袖红楼是上京乃至整个中原最好的取乐之所。

    “这样的美色,这样的美景,真是绝妙绝妙。”衣着青衫锦缎的男子手持一把金丝楠木的折扇,大夏天的扇的呼呼作响,旁边的白衣男子斜了他一眼,表情有些微妙,要不是看在姑姑的面上,他真的很不想跟着这个公孔雀来这种地方。

    秦华笑吟吟的带着两位贵客朝梅园深处走去,没想到一个西域女子竟然引来了这么多贵人,哎,真是物以稀为贵。

    “不过区区散星儿,不值得贵人一提,今儿雪凝姑娘空闲着,让她来伺候两位爷可好?”秦华本就是江南有名的花魁,自是知道什么样的姑娘配什么样的客人。

    “那个那个,眉初呢?”青衫男人听到雪凝的名字不由点点头,转而又问道。

    “呀,真是不巧,眉初姑娘在接客呢,”秦华笑意更浓,“丝丝姑娘也闲着呢,她的舞姿可是我们红楼一绝。”

    “也好也好,”青衫男人满意的点点头,“再多来几个美人儿,哦对了,若河一会儿没事吧,等到我二……我哥来了,再让若河也来。”

    “好的爷!咱们院儿里的兔儿官多着呢,肯定不会让爷失望的。”

    刘思义扯了扯嘴角,他出身上京四大世家刘氏近亲一脉,当今皇后娘娘是他表姑,而德妃是他的亲姑姑,若不是两位姑姑叮嘱让他看着这个表弟,他是真的不想来这种地方。

    不过,看着他表弟如此轻车熟路,他真的是拳头硬了。

    看新舞姬献舞的台子在兰苑,最初摆了个戏台子,后来为了便于客官们观看,重建了兰苑别楼——圆柱一般的阁楼,客位中不同的帘子隔着,围绕着中间的台柱,台柱很高,新晋舞姬或歌姬都会在台上表演,因此得名繁花楼。

    刘思义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看美人,自然有些惊奇,老实说,这青楼红院能修的如此高雅,让人看不出一点半点这里是世俗那种腌杂地,着实令人惊讶,他现在很好奇,这背后的老板会不会是哪位上京贵公子。

    随着各位宾客陆陆续续的入座,连珩也带着平乐到了繁花楼,一直跟着他们的,还有刚醒过来的高个子男人。

    繁花楼最好的正面的位置自然是留给尊贵的客人的,而张祈领着连珩几人上了最高的楼层,一般这里禁止外放,有护院守着,更为私密。

    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始表演了,连珩看了一眼从醒来完全就不说话的苏泽月,还有一直心事重重的平乐,他思索了一下,朝张祈使了个眼色,说了句:“我去楼下逛逛。”

    平乐知道自家哥哥从小到大别的本事没有,但眼见力特别强,当然,这也要归功于她从小到大捏他胳膊捏出来的眼见力。

    她找了个贵妃榻坐下,双手放膝盖上,一副正经危坐的样子,清了清嗓子:“所以你是月宫苏家的人?”

    见她从容的坐下,苏泽月也靠着桌坐下,屁股还没来得及沾板凳,就听到这么一句,他全身僵硬了一下,足有半分钟才缓缓坐下。

    “你知道月宫?”

    “听着,我没时间同你扯别的,我只要确认几点,你回答便是。当然,你可以不说,不过你若想活下去,你没得选。相信你也明白,现在江湖上都是你的追杀令,你想活着走出去,一个人能撑几时?更何况连我师父都没了,你还能怎么办?”平乐眼神冰冷,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所以,你是不是月宫后人,如何证明。”

    “我是。”苏泽月解下腰间的刀放在桌子上,“这是月宫信物,玄冰刃。”

    平乐将信将疑的走向前,她轻轻用食指抚过冰冷的刀面,贴上去的那一刻却被一种类似冰锥的感觉刺的生疼,她读过月宫古籍,上面写着月宫宫主佩剑玄冰乃上古神器——玄冰通身漆黑,乃上古玄铁所制,此刀认主,若刀刃封印,需以血为限,若吸收了一个人的血液便是认主,则以主人的血液喂养一年,方可重新开刀刃。

    她最初见到黑色的刀刃并不以为意,也许是现代看过各种各样电视剧多了,觉得黑色的刀好像遍地都是,但细想起来,她穿越来这里快二十年,还是第二次见到玄色刀刃。

    第一次是苏皇贵妃给她女儿的佩剑,爻虞。

    “好,第二,你给我下的情蛊,如何解除?”

    “……”苏泽月神色不明,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意图不明,“不是情蛊,且无解。”

    不是情蛊?还无解?平乐浑身一颤,她似乎脑中闪过什么东西,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连贯起来:“你,你给我吃的,是月宫生死蛊?”

    先前那些医师都很奇怪,觉得此人受的伤很重,但似乎身体却没什么损害,虽然他身上的伤都愈合了,但照理说能强撑到现在,定然也是五脏六腑受损,半死不活之身了……

    可所有的医师却说,此人身强体壮,毫无受损迹象。

    所以,所以……她才会吃下去之后,吐血……因为……

    “……你竟然知道生死蛊?”苏泽月似乎也被她的“博学”震惊。

    是了,月宫生死蛊,上古传下来的秘药,能复生死,肉白骨,让将死之人食下母蛊,再找一个身体安康的人吃下子蛊,能将二人的生命连在一起,让将死之人完全重生,不论其受过如何致命的伤,唯一的缺点,就是两人的命连在了一起,若有一人身死,另外一个也活不了。

    现如今,这世道只存有两副生死蛊,一副在当年坠崖的苏清月身上,另一副现如今已被她送到韶华身边。

    他竟然给她吃生死蛊!……也就是说,他便是苏清月的儿子!

    “玄冰……生死蛊……所以,你是苏清月的儿子!”平乐坐不住了,她站起来,有一口气憋在心里,她想生气,想发怒,但是无处发泄,她曾经答应过苏皇贵妃,要帮她找到她姐姐的下落,虽然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但按照当年的说法,苏清月坠崖之后,并没有找到尸骨。

    “而苏皇贵妃,她真的是我姨母。”苏泽月声音低沉,似是在思考,按照他现如今所了解到的,已经知道的消息,可谓是还不够,但这些事情只有月宫后人知道,为何这八杆子打不着的郡主知道的如此详细。

    “苏皇贵妃去世之前,将遗物托付给我,让我照顾好韶华。”平乐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当初她接近“琴圣”,也是因为知道古琴“梵离”乃月宫之物,所以她师父一定是月宫的人,而后来学会了月宫“入阵曲”则证实了她的想法,至于苏泽月,师父见到他之后态度的转变她就怀疑此人与月宫有关。

    直到之前他用入阵曲引她出去。

    苏家,苏家最大的信物是什么?

    “你,你知道月宫最大的信物是什么?”平乐还是不敢全信他,她声音有些颤抖,怕一个不小心信错就是万丈深渊。

    “月石。”苏泽月明白她在想什么,若不是她能猜到他给她吃的是什么,他也不想信她。

    直到苏泽月从怀里拿出一个半月牙的雪白石头,平乐才松了口气,她从脖间慢慢扯出一个小小的圆圆的白色石头。

    月宫月石,此信物乃当年苏家第一位家主所制,用的是月宫忘川石所做,在夜间会发出寒光,只为月宫宫主所佩戴。

    而苏清月与苏清晚的父亲膝下只有这一对姐妹花,苏家被灭的那天,她们的父母拿出信物,让她俩一人一件,若将来有了重建月宫的能力,再回去重建月宫。

    只是两人同她们大师兄一起逃亡的路上出了岔子,苏清月为了救妹妹坠下悬崖,从此两人未再见过一面。

    她的这一块石头,是当年苏皇贵妃给她的,苏晚月虽然也记着当年苏家灭门的仇,但似乎并不愿意牵连自己的女儿,也许她一开始就想好了,连媣的未来,不该是血雨腥风的江湖,而是杀人不过头点地的皇家。

    看着手中的两块月石色泽无差,两人相顾无言,都在整理已知的消息,直到连珩不客气的敲了敲门走进来。

    “好戏马上要开始了,不介意我进来吧?”他满意的看着两个人保持友好的距离,狠狠瞪了一眼苏泽月,虽说他在外面偷听,听的不太明确,不过大概是知道了,这个人是当年苏皇贵妃的侄子。

    好吧,看在从小就疼爱他的苏皇贵妃的面子上,他懒得跟他计较。

    不过,敢给他妹妹下蛊这件事,他不会忘记的。

    “哥,”平乐想了想,指了指苏泽月,“从现在开始,他就是我的贴身护卫了。”

    连珩瞪大双眼,看了一眼坐着只矮他妹妹半个头的男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按咱们朝的规矩呢,郡主身边只能带女护卫……”

    “哥,你这八百年前的规矩,跟谁学的?”平乐不客气的戳破他,“我知道你在外面偷听了,他现在与我关系特殊,他必须在我身边,不然我不放心。”

    不放心这人出去死了,她要陪葬。

    后面的话她没说,他也不接,就连珩一脸懵逼。

    “喂,你一个大男人,一个江湖高手,就没点意见?”连珩看他妹妹态度坚决,只能从男人下手。

    “在下自身难保,多谢郡主收留。”苏泽月整理好表情,淡淡笑了笑,默认了平乐的霸道。

    其实,这也是他本来的想法,先混在平乐的身边,好借机试探她知道多少月宫的事情,他本不相信任何人,但那日琴圣因着他手中的玄冰而救了他,告诉他的那些事让他明白就算平乐不看在他是月宫人的身份,也会看在琴圣这么多年的教导救他一命。

    连珩无言,看着这俩人似乎莫名其妙的结盟了,他还是完全不理解。

    算了,自己的妹妹比自己聪明多了,有些事他们爹都管不了,更别说自己了。

    不想了不想了,一会儿叫备子跟着妹妹,毕竟备子自己身边最强的护卫,再加上妹妹身边几个金戈卫,他不信抵挡不了区区一个江湖人士。

    而繁花楼已有乐声起,楼下,已然热闹非凡。

    而张祈却匆匆敲门,进来禀报:“有贵客来了。”

    贵客,连珩和平乐互相对视一眼,连珩赶忙问:“比三楼坐着的那个还要贵?”

    张祈下意识的点点头,连珩表情有点夸张,他挪揄的看了一眼平乐,手指比了个二,平乐突然表情变得有点惊讶又有点想憋住翘起来的嘴角,她摇摇头,表示不敢置信。

    张祈小步走到平乐耳边轻声道:“贵公子腰间挂着的,是羊脂白玉,秦姐姐说,此白玉刻有一字,乃‘瑞’。”

    苏泽月抬眼看了看一脸又惊又喜的平乐,两人对视的那刻用唇语说‘我听得到’,平乐才意识到这人到底还是江湖排行榜上第一的“泽月公子”。

    她尴尬的咳了咳,跟张祈说:“这是泽月公子,以后若有他,不必避着。”

    反正一个房间里,避着也没用。

    张祈听过这个江湖名字,他先是愣了愣,有些不解,但还是答是。

    “你们去拍查一下周围人的情况,不要让他在我们这出事。”平乐直接无视张祈对泽月公子的疑惑,“若有位姓吴的女公子也来了,带她去三楼。”

    “好的姑娘。”

    “你有你的事,我也有我的事,我们互不干涉,如何?”平乐随连珩坐到围栏边,朝下看了看三楼边的情况,她示意苏泽月坐到她身边的椅子上,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

    “在下明白。”苏泽月也不打算干涉他们皇室宗亲内斗,只是略有些好奇,这位看起来什么都有的郡主,竟然还想参与党争?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曲声起,有红妆异服的女子从幕后而出,她肤白貌美,腰若无骨,一张异域女子的容貌,却跳着江南柔软的舞步,眉眼如斯,面部表情时而怯生,时而娇柔含笑,场面一时竟无人说话。

    “这便是袖红楼的实力?”腰间挂着白玉的男人站在栏杆边看着那个跳舞的女人,讥讽一笑,有些女人美则美矣,却不灵动,世间凡品,不过尔尔。

    “哥,你还没见过若河吧?”五皇子拍拍手,有衣着薄纱的男子低头入帘来,他声音软糯,轻言细语说道:

    “奴若河,见过公子。”

    抬头,只见他微眯双眼,眼中含情,身体软绵,一张好看的脸上显得楚楚可怜。

    于是,当吴芝芝闯进尊贵的天字包间的时候,看到的是她这辈子最刺激的画面——

    “连子奇!你竟然背着老娘逛青楼!……”

    上半身裸露的兔官儿双眼迷朦的倚靠在太子连瑞脚边,一手被太子轻轻握在手里,他仰着头张开双唇,舌头伸出来去接太子向他倒下的琼浆,潺潺的酒水从他口中滑落到身上,那画面让吴芝芝整个人仿佛大脑放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她身后,还有赶紧过来看自家妹妹有没有什么大碍的吴宇及吴家的护卫。

    “啊!……”一声大喊彻底打破了繁花楼的热闹。

    舞停了,曲儿也停了,几乎是所有的人都朝三楼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更有甚者,小跑过去看热闹。

    秦华见此立马叫人来疏通,入屋内将帘子放下,让人把三楼天字间的门掩住,从容的退出房间去安抚其他的顾客。

    此时的连珩已经压抑不住八卦的内心,伸着头只想看他堂哥们的热闹。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看到张祈连忙上来回禀,连珩只恨自己不能变成会飞的小鸟,飞过去看热闹。

    “吴……公子撞见了瑞公子找兔官儿,且看到的不止一人。”张祈说道。

    “什么?”平乐以为今天是五皇子的热闹,但实际上却是……太子龙阳之好?而连珩也以为太子是来看新晋舞姬的,却不想……太子哥哥喜欢男人??

    “不行,妹妹,你且在此处,哥哥我要下楼看看!”连珩连跑带跳的,平乐怕这里人多杂乱,让张祈赶紧去跟着。

    “……你!你怎么能带太……呜……”吴芝芝带嗓门也不是吃素的,大约是被人打晕了,只听她最后极其不自然的消了音,整栋楼大约听了个七七八八,这下可就热闹了,原本欣赏舞姬跳舞的众人都专心致志,结果来这么一下,几乎整栋楼都沸腾了。

    “不好啦,不好啦,二楼走火啦!……”突然,伴随着黑烟,有人边跑边尖叫着,随即众人脸色大变,也管不得是哪家的八卦,争先恐后的冲了出去。

    “郡主,”苏泽月略皱眉,他朝楼下观望了一下,见二楼却有浓烟相继而出,不是假的。

    “这楼修建的时候,外侧有楼梯……”这些建筑虽说涂有防火层,但毕竟是木头建造的,她示意苏泽月跟着她走到朝外的窗户边,“你轻功行吗?”

    “你不担心你哥哥?”苏泽月点点头,他的轻功带她从四楼跳下去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我哥有爹的暗卫护着,即便是他再喜欢热闹,那些人也会把他敲晕了带走的。”她很放心安阳王的贴身暗卫,毕竟跟随她爹在战场上和朝廷里摸爬滚打了那么些年,“你愣着干嘛,过来抱我,跳下去。”

    苏泽月本来想着要带她下去,但手刚想搭在她腰间又觉得不妥当,却被平乐一把抓过环在自己腰间,窗外已是傍晚,繁花楼建在一个小湖泊旁,虽然楼外有一圈楼梯,但他们不清楚火势,还是早点下楼比较好。

    于是,苏泽月单手抱着她,借助楼梯的势以极快的速度下了楼。

    平乐本身就不太相信轻功,她想着往下跳绝对不能成为下面的肉垫,下意识的将头埋在苏泽月的脖间,不想这么暧昧的动作却被人看见了。

    “诶,你看,那有人跳楼……”

    左昭鸣本身就是来巧热闹的,正巧看见有人跳楼,他仔细端详了一下,那俩人从四楼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毫发无伤,一看就是个高手,本着想结交高手的心情朝那边跑了两步,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你确定你没事吧?”

    他心里咯噔一声,有些不敢置信。

    “昭鸣,你怎么了?”有翩翩贵公子而来,腰间一块翡翠玉面上刻着的“子瑜”字栩栩如生,却被左昭鸣捂住了嘴。

    “在下没事,只是郡主,你不担心……”

    “我在这里不方便,我们回去等。”女子的声音他们都很熟悉,毕竟,平乐郡主的音容样貌都乃上京一绝,听过她说话就绝对不会忘记。

    “好。”男子也没在说什么,只是跟着她朝湖泊上的桥那边走去。

    “……那男子,看起来也不像上京人……他们言行那么亲密……”左昭鸣喃喃自语,“子瑜,怕不是平乐郡主在淮南的……”

    情郎……此二字犹如刻印一般刻在他俩的脑中,被唤“子瑜”的年轻公子仿佛遭受了人生打击,他胸口闷闷的,有一丝邪火仿佛在脑中燃烧。

    “落枫,去给我查,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诺。”有黑衣卫消失在傍晚的夕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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