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彷舟没走,静静站在连廊的栏杆边。

    景一教学楼环绕着操场分布,在四楼的连廊处垂眼往下俯视,能鸟瞰整个操场的风光,这是平时他们在一楼见不到的景象。

    楼层越高,视野越广,一切尽收眼底,变得渺小又遥远。

    傍晚时分,操场上是正在进行日常训练的田径生,哨声一响,一头头蓝白色猎豹在红色环形草原上迅疾狂奔。

    他们运动的速度如此之快,可从孟彷舟的视角看来,他们却像上了发条的玩具,进行着缓慢的动作,移动的距离不过是他一个指节可以丈量的长度。

    季郁从洗手间出来,抬眼就看见天幕下的那道背影,他侧着头,正和走到楼梯口的同学告别,唇角的弧度还未来得及压下。

    季郁走了几步路趋近,和他并排而立,开口道: “怎么还不回教室?”

    孟彷舟愣了下,似乎对她的突然的出现吓了一跳,但还是先回答了她的问题,“等朋友。”

    季郁“哦”了声,“我也是。”

    时彗还没有出来呢。

    “考得怎么样?”思及方才那份工整的答卷,她当面探听“敌情”。

    孟彷舟坦然道:“能写的都写出来了,写不出来的也没办法,所以提前交卷了。”

    那你还写了那么多。

    季郁腹诽,这怕不是装谦虚的表面话。

    “不过,我们班有个数竞大佬,宿舍又有一位物竞高手,他们提前指点了一些可能考到的知识点,不巧,很多都被他们猜中了。”男生睫毛扑闪了两下,轻轻一笑,眼角下弯的时候,卧蚕变得更加明显,“所以这次测试,整体应该答得还不赖。”

    她就随便问问,也不用这么回答得这么细节吧。

    对上他的眼睛,季郁怔住。

    琥珀般明亮的眸中,所蕴含的内容太过直率坦诚,不带任何炫耀的意味。

    就像是在单纯地和她分享一个好消息。

    忽然之间,季郁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深感到抱歉,不该因为一句话就猜疑别人的。

    她错开目光,看向远处的绿茵场,“你说的物竞高手是邓易安?”

    “是他,你怎么知道的?”他惊讶地挑眉。

    季郁一滞,迟疑片刻,“嗯…他在班里提过,和你是舍友,想不知道都难。”

    孟彷舟笑起来,“原来如此。”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另外的那个数学大佬,是方采钿?”

    听见对方预料之中的肯定答复,季郁了然点点头。

    果不其然,还是初中熟悉的那些人。

    国内的升学赛道并非只有考学这一条,除了以实打实的高考分数考进高等学府之外,优异的竞赛成绩也是好大学的敲门砖,甚至是青云梯。

    竞赛生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国集那几十个名额,一旦入选,直接保送最好的大学,连高考都免了。饶是季郁,小时候也被送去过一堆奥赛兴趣班熏陶。

    奖赏太过诱人,总有人前赴后继地去尝试,有人成功证明了自己是幸运的佼佼者之一,而有的人,飞蛾扑火后成了高考大军里的一抹炮灰。

    邓易安和方采钿这些人,早早地就在这个赛道起跑,初中就拿过众多大大小小的竞赛奖项,高中肯定是要继续走竞赛的路子。

    那孟彷舟呢?他为什么要去竞赛的赛道卷?一个刚启程的人又凭何追上遥遥领先的对手们?

    这些话当然不能问出口,没必要给人浇冷水。

    “那你加油。”

    虽然很难,但是总会有人成功的。

    “谢谢。”余光里,少年倏然扬唇,“还有,谢谢你中考前给的复习资料。”

    “诶!”季郁猛然转过头,眼睛不自觉圆瞪,心里升腾起诧异。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

    那天取走孟爷爷的手表后,孟彷舟就再也没来过家里。

    倒是爸爸,某天突然把孟彷舟的联系方式推给许长璃,让她以后把景一给初三学生出的试卷、答案和复习提纲之类的资料同步发给孟彷舟。

    这些资料从哪里来,自然是从季郁手上获取。

    因而初三那一年,她每天都通过许长璃的拍照或扫描行为和孟彷舟知识共享,像是莫名其妙的多了个远程学友。

    许长璃有时会把聊天记录给她看,对话框里基本都是照片文件,以及孟彷舟的提问。但提问的次数并不频繁,哪道难题实在搞不明白了,才会发个照片过来,客气地询问思路。

    临近中考的那段时间,各个学校和机构都使出浑身解数地去分析难点重点,出考点复习资料,模拟卷押题卷冲刺卷各种暗含倒计时的卷子,如雪花片从印刷机里滚滚而出,许多家长和学生都费尽心思想搞到一份重点学校和知名补习机构的复习资料。

    这些东西在季郁这里并不稀罕。

    她把自己整理的笔记和学校发的复习材料拿去复印了一份,让许长璃拿给送给孟彷舟,在学校总归还是纸质版的材料更好复习。

    许长璃和他约了一个上学日的中午,那段时间她申请国外的学校迟迟没得到回复,每天愁云惨淡的,谁料她见完孟彷舟回来后,整个人容光焕发眉开眼笑的。

    季郁好奇问她,什么事这么开心,许长璃笑盈盈回她,当然是面基验完货,远超预期了,是个小帅哥呢。

    当时她什么反应来着,好像是颇为无语,吐槽了句又不是挑猪肉还验货。想到这,季郁忍俊不禁。

    “是长璃姐姐拿给你的,谢我做什么?”季郁收起笑,回复他之前的道谢。

    彼时,孟彷舟在她眼里只是一个在普通初中里的上进学生,她享受着旁人无法企及的优厚教育资源,大方分享点给同龄人的他,又有何妨?

    可中考成绩出来后,她扪心自问过,早知道孟彷舟会超过自己,她当初还会那么大方吗?

    很难做出回答,这道题比任何纸面上公式可解的题目复杂多了,她也不打算在这场人性的拷问中逼供自己。

    “长璃姐也要谢,你也要谢,她和我说过,是你让她送的,那份资料很有用,对中考帮助很大,”他目光柔和,温声道:“一直想当面和你谢谢,现在有机会了。”

    诶,突然提中考,季郁懵了。

    因为中考被他拉下马,她可是一开学就把他当做头号竞争对手,想着要一雪前耻的,现在“对手”在这里认真而诚挚地向她道谢,一时之间内心滋味难辨。

    脑子短路,连带语言系统也不流畅了,“不、不用客气。”

    -

    周围冒着森森寒意,季郁背手立于办公室里,如同置身一个小型冰窟,然而比寒意更具透骨杀伤力是眼前人的目光。

    周末过去,竞赛测试的结果出来了。

    而那份原本应该在竞赛组老师办公桌上的季郁的答题卷,正方方正正地躺在石磊的桌上。

    石磊指着她的卷面,质问道:“你说说,这次测试怎么答成这样?”

    成绩达标的名单出来后,他怎么也想不到季郁所有科目都没有过线?看到答题卷后,他一下子断定,这学生纯粹是故意不好好作答。

    季郁没有为自己狡辩开脱,“老师,我不想参加竞赛。”

    达标线是灵活的,每年竞赛各学科选拔的人数有限,她占了名额,别人就会落选,可她完全都不想去,也没必要把别人挤下去。

    “这是态度问题。”石磊向来喜欢那些循规蹈矩的学生,对她敷衍了事的做法不甚苟同。

    “老师对不起。”季郁低下头,很干脆地道歉,俨然一副认错态度良好的模样。

    滑跪来得太快,杀得石磊措手不及,他哽了几秒,把原本要说的话咽回腹中。

    但细思后,他感觉不出学生有在真正反省自己的问题,又皱起眉头,顿时黑脸,“为什么不愿意去?”

    季郁回:“竞赛太浪费时间了。”的确如此,她不感兴趣,自然而然会计较投入产出比。

    “是吗?”石磊反问,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似笑非笑道:“往届也有学生竞赛保送后回来参加高考拿到省状元的,只要时间协调好,是可以兼顾的。”

    言下之意是怎么到她这里时间就不够用了。

    季郁听着有些不舒服,或许是因为他的语气、表情,抑或旁的。

    她微微皱眉,“我没有人家那么厉害的时间精力管理能力。”

    “心思花在学习上,时间自然有,”石磊噙起一抹微妙的笑,“既然不想参加竞赛,那就好好准备月考,希望看到你拿到理想的成绩。”

    不舒服的感觉加重了。

    那样的语气和表情,也许可以将其定性为讥讽。

    这句祝福里阴阳怪气的嘲讽成份更大,季郁猜测,他更想表达的是“我倒要看看你不浪费时间能考成什么样”。

    如果月考她考砸了,她都能想象到石磊会是什么样的神情,想必是带着轻蔑和不齿,无声地奚落她:既然当初不听劝放弃了竞赛,平时有大把的时间花在学习上,怎么还考得不理想?

    不怪她如此多想。

    老师能看透学生的小伎俩,学生也能读懂一个老师的眼神是否真诚善意。

    “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老师。”

    再待下去实在没什意思。

    季郁恭敬地颔首,转身离开。

    怀揣着郁结不悦的心情拧开把手开门,未料迎面撞到个人,吓得她捂紧心口。

    看清来人,她长抒一口气,“你鬼鬼祟祟躲门口做什么?”

    邓易安小声道:“刚才孟彷舟被他们班班主任叫过去了,我听听说什么。”

    季郁指了指隔壁办公室,“物化生老师办公室在旁边这间吧。”

    “我知道啊,但是冯老师桌子离门口太远了 ,什么都听不清,我来听听你这边的。”

    “......”季郁问他:“你这样叫窃听,知道吗?”

    邓易安理直气壮,“那不然还光明正大地偷听呢?”

    咯哒一声,隔壁办公室的门打开。

    邓易安眼睛瞬时粘在出来的孟彷舟身上,忙凑上前,急切询问,“说什么了说什么了!你可别倒戈了啊!”

    孟彷舟存心吊他胃口,坏笑,“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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