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季郁刷完一套英语卷,准备去舞蹈房跳舞。期间,她从抽屉拿出手机,一开机就看见好几通红色的尤蓁叶的未接来电。

    点开微信,果然她发了消息,说让她收拾一下,今晚出去吃个饭。

    是尤蓁叶最不喜的家族聚餐。

    到达酒店门口,大堂经理认出她,弯唇微笑和她say hi。

    进到熟悉的包厢,舅舅和小姨两家已经先到了,看见到季郁,大人们的闲聊戛然而止,转而亲切地招呼她,“小郁来了,快坐!”

    季郁落座,对着长辈挨个礼貌喊人。

    尤蓁叶还在路上,没人催她,大家在席间喝茶漫谈打发时间。

    季郁的位置靠窗,一转头就能看见景城绚丽的江景,隔着一条澜江,是这个城市最繁盛的商业区。

    高耸的钢筋大厦亮起霓虹,在水面投下斑斓的波光,观光游船上装了彩色灯带,远远看着,像一盏盏漂浮在幽暗深邃江面的小灯。

    包厢气氛热闹,谈笑不断,外边夜色宁静,湖面幽邃。

    季郁打开手机相机,不动声色地拍了张澜江夜景。

    桌上前一个话题聊完,长辈们又顺延到了另一家长里短的话题。

    “小郁高中成绩怎么样啊?给舅舅汇报一下。”尤康耀一副长辈关切的口气。

    怎么又一上来就问成绩?

    季郁放下手机,故作谦虚地假笑,“还行吧。”

    “这还用说,小郁哪次不是第一?”舅妈徐爱兰跟着一唱一和,“半点都不用人操心的。”

    “胡说,”初二的表弟尤乐然脱口而出,“姐姐中考就没拿第一。”

    季郁扭头,看向坐在她身侧的男孩。

    尤乐然天天被他妈耳提面命地拿季郁这个“别人家的小孩”来教育,正是叛逆心萌芽的阶段,此刻他巴不得看到徐爱兰吃瘪,同时挫挫季郁的风头。

    徐爱兰瞟了儿子一眼,“闭上你的嘴!”

    季郁宽容地笑着,以此彰显自己的大度,随后撑着下巴,淡淡睨了眼尤乐然。

    对方一脸挑衅,朝她比了个丑不拉几的鬼脸。

    十三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级,黄毛猴子一样,招人烦。

    趁长辈不注意,季郁睨他一眼,用只有他两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真丑。”

    尤康耀笑呵呵看着自家儿子,对季郁说道:“小郁有空教教你弟弟,这孩子就是调皮爱偷懒,不肯学,你带带他。”

    “爸,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咱家就没有学习基因这种东西啊?”

    半敞开的包厢门外,一道懒洋洋的女声伴着自由之水的香味传了进来。

    众人目光一致投向声源处,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张扬的海藻般浓密的金橘色长发。

    女生穿着废土风的连衣裙,摇曳走进包厢,破破烂烂的裙边布条随着行走的动作,在她小腿晃荡。

    “晚上好家人们,想我了没?”女生敞开双臂,转了个圈圈。

    除了季郁,在场的人好像对女生的突然造访并不意外。

    在教育单位工作的小姨尤素心忍不住说了两句她的头发颜色太夸张,姨夫忙出来找补,说女孩子爱漂亮如何如何。

    女生懒得顶嘴,扯了扯头发,打哈哈说是假发,应付了过去。

    她拉开季郁另一侧的椅子,坐了下来。

    “你怎么回来了?”季郁从上到下把尤乐瑶看了个遍,“真是假发啊?”

    “当然是染的,理发店坐了七个小时才染好的。”尤乐瑶小声说。

    季郁上手摸了把,是真头发。

    “现在还不是你的假期吧?”

    这位本该在美国乖乖上她的时尚管理专业课的表姐,云淡风轻地耸耸肩,“我向学校提了gap申请,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社会闲散人士。”

    闲聊了几句,尤乐瑶举起手机,自顾自地开始拍照。

    她调整方向角度,将窗外的江景框在画幅内,咔咔自拍了好几张,之后又把手机塞到季郁手里,站到窗边摆POSE,让她这个工具人给她拍了几张全身照。

    挑挑拣拣选完照片,她打了个响指,夸奖她,“不错嘛,拍照技术进步了。”

    说着说着又将手机调成自拍模式,搂住季郁的脖子,和她拍了几张贴贴的照片。

    在她P图的时候,季郁委婉提醒,“不用P我。”

    “放心吧,我不发你。”尤乐瑶认真调单人照片的色调参数,头也没抬,不经意道:“你妈也是,小时候那件事明显是个意外,她现在对你的一切都草木皆兵的,把你包裹得太死了。”

    几乎什么都要管着她,不论去哪儿都要报备,让司机接送,不允许他们家族的人在任何公众平台发季郁的照片......甚至季郁手机上还装着个定位器。

    这些要放到尤乐瑶身上,她要狂呼救命。

    从初中起,她就在社交媒体上分享日常,从一开始发照片,到后边拍视频,一直坚持发,慢慢地累积了几十万粉丝,如今是个小有名气的Vlog博主。

    前年她在自己账号上发了一则Vlog,里面有两分钟和季郁一起的画面,也不知道尤蓁叶怎么知道的,亲自找到她,让她把视频删了。

    尤乐瑶当时完全无法理解,孩子心气,恼怒得不行,于是偏要和她对着干,死活不肯删,最后还是尤康耀出面,把她手机抢过去,当着尤蓁叶的面删了视频,这件事才了结。

    删了之后她哭闹了一番,尤蓁叶用从来没有过的严肃语气警告她,“乐瑶,你怎么发你自己都随便,但是我的女儿,一根头发你都别发。”

    当时她什么反应来着,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尤蓁叶震慑,原来温柔优雅的姑姑冷脸的时候那么吓人。

    从那以后,尤乐瑶就有点怵尤蓁叶,什么亲姑妈滤镜彻底碎一地。

    季郁叹了口气,“她是为我好。”

    毕竟一刀切,最省事。

    等得不耐烦了,尤乐然在饭桌上用筷子敲茶杯,“妈妈,我饿死了!”

    徐爱兰安抚他,“你姑姑还没来呢,别急。”

    尤康耀喝了口茶,话里有话,“蓁叶现在是大忙人,和我们吃顿饭都不容易啊。”

    小姨尤素心抬眼看了眼尤康耀,又移开目光,淡淡道:“可能有事耽搁了。”

    姨夫谢丞看向季郁,低声道:“小郁,你问问你妈妈到哪里了?”

    话毕,门外就响起清脆的高跟鞋音。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晚了。”尤蓁叶视线毫不意外地落在席间最扎眼的女孩身上,眉头一挑,笑道:“乐瑶回来了。”

    “小姑。”尤乐瑶看见尤蓁叶,原本懒洋洋依靠在椅背的身子下意识直起,像旁边的季郁一样挺拔端坐。

    “都回来半个月了。”徐爱兰殷勤地替她拉开她和尤康耀之间的椅子,“快坐。”

    人到齐,开始点菜。徐爱兰让尤蓁叶来点菜,尤蓁叶随口道谁点都一样,但徐爱兰还是客气地坚持让尤蓁叶先点。

    正要把身前的那份菜单递给尤蓁叶时,坐她旁边的尤乐然一把拦截下了,嚷嚷着他也要点。

    尤蓁叶静坐在位置,不疾不徐用热毛巾擦手,唇角轻轻勾起,“多点些好吃的。”

    尤康耀咳了一声,看向儿子,“没大没小。”

    在旁的服务生眼疾手快地递了另一本菜单过来,“您用这本。”

    酒店上菜速度很快,菜肴呈上桌,大家开动,季郁和尤乐瑶专注干饭,不参与长辈的话题。

    大人们的谈话内容过于单薄,看得出来平时鲜少交流,没什么共同话题,三言两语过后便会陷入短暂的沉默,之后再刻意地挑起新的话题,才又开始聊几句。

    亲戚聚餐,饭桌闲谈最终还是难免波及小辈。

    同辈比较在大人的口中仿佛是谈论股市涨跌一样平常,季郁成了他们拿来贬低自家孩子的工具,尤乐瑶天天听他们拿这个厉害的表妹来念她都听得耳朵长茧了。

    于是翻了个白眼,戴上无线耳机播放音乐,建造起一堵隔离墙。

    尤蓁叶对此十分受用,女儿优秀,作为母亲也引以为豪。这种感觉,同她年轻时在各大国际设计比赛上获得最佳设计师奖的心情如出一辙,能在最中央的位置,享受灯光和掌声,是因为她值得。

    尤素心问起季郁考大学的事情,“以小郁的成绩和各方面的综合素质,申请到顶尖排名的国外大学不是问题。”

    “不行!”尤蓁叶斩钉截铁,与此同时面露不悦,她不打算深入谈论,稍微缓和了语气,“陶浦已经够远了,我可舍不得她漂洋过海去到更远的地方。”

    “姐姐,孩子已经长大了,要学会放手,不用操那么多心。”尤素心一脸欲言又止,在感受到尤蓁叶的眉眼间的阴翳后,选择了缄默。

    谢丞轻拍妻子后背,出来打圆场,“尝尝这道菜。”

    尤乐瑶目睹这一幕,轻轻摇头,俯身凑到季郁耳边嘀咕,“你妈就是非得看着你呗。”

    季郁舀汤,一口一口缀下,思绪飘回幼时。

    六岁那年夏天,沉迷于工作的尤蓁叶意识到自己疏于陪伴女儿,某天突然带着季郁去景城最大的海洋游乐园玩,中途她接到一通紧急的工作视频电话,助理告诉她——不久前在时装周大放异彩的设计无端陷入抄袭指控。

    尤蓁叶临时找了安静的地方开会处理工作,买了些平时不让季郁吃的零食哄她,让她乖乖坐旁边别乱跑。

    视频期间,尤蓁叶焦头烂额的同时,不断用余光留意季郁的情况。

    那天最后一眼,是她扫见季郁和一个小女孩分享零食。再回过神看,孩子已经不在身边了。

    尤蓁叶心一下子坠落深渊,全身冰凉,慌神的瞬间她猛掐了自己一把,尽力维持最后的镇定。

    她颤抖着手打电话联系游乐园的工作人员,调保安找人,查监控录像。

    看着屏幕里一个中年女人抱着昏睡的季郁神情自若地走出游乐场,尤蓁叶红着眼眶,恨不得杀过去把女儿夺回来,恨不得将那个女人碎尸万段。

    人贩子还算有点眼力,见季郁全身的衣着打扮都价格不菲,便生了别的歹意。他们用季郁手上的电话手表发消息给尤蓁叶和季新南,敲诈勒索了一笔数额巨大的钱财。

    夫妻两第一时间报了警,配合警方迷惑人贩子,趁其不备成功抓获。

    万幸的是,身上没有致命的刀具,季郁身上没有受伤,以及这起事故不是什么商业仇敌的报复之类的阴谋案件,纯粹是人贩子利欲熏心,临时起意的勒索。

    这些都是尤蓁叶和她说的。

    季郁本人对这件事其实没多大印象,因为大部分时候她都是昏睡状态,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屋子里,自己玩着屋里的玩偶,直到天黑,尤蓁叶和季新南就来接她回家了。

    所以,她那时听完母亲的叙述后,还能很轻松地抱着母亲安慰她。

    但尤蓁叶经此一事,愧疚悔恨,后怕万分,以至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季郁的保护渗透进她生活的所有缝隙。

    这些保护如透明的蒸馏瓶,隔绝所有的杂质,将她置放在一个几乎真空的纯净环境里,却也将她圈进在一个过分安全的区域——

    透明、狭小,一旦踏出边界,顷刻便碰壁,被反作用力拍回原地。

    晚饭接近尾声,众人皆落筷,只剩一个尤乐然还在全情投入地啃大闸蟹。

    尤康耀晃了晃U型醒酒器,给尤蓁叶倒了点红酒。

    “来,哥敬你一杯,”他主动抬起高脚杯,“最近新牌子做得风生水起,我是真替你高兴啊。”

    尤蓁叶和他碰杯,“多谢大哥。”

    尤康耀一副对产品很感兴趣的样子,就着新品牌东扯西扯,不过他的确做了功课,对上市新品的材质、版型等如数家珍,还和尤蓁叶讨论起服装加工的问题。

    尤蓁叶看穿他的心思,和他打太极,就是不点破。

    尤乐瑶戳了戳季郁的胳膊,“我在商场门店逛过,里面的货柜刻的浮雕logo,上面的卡通小女孩我一看就是你。”

    季郁天鹅般仰起骄傲的脸,朝她俏皮眨眼,“当然咯。”

    尤乐瑶一脸复杂地望着她,笑了笑,“真是乖宝宝。”

    在如此具象的爱意面前,她不得不承认,她这个姑妈还是挺浪漫的。也难怪季郁还能在这个甜蜜樊笼里待到现在,这样的爱,的确像伊甸园那颗诱人的苹果。

    尤康耀拐弯抹角了快二十分钟后,才和尤蓁叶开口问能不能把新产品的单子给他的服装加工厂做,尤蓁叶不带私情地拒绝了他。

    公司一直有固定的合作工厂,对方有更精湛的工艺和经验,这么多年一直没出过任何问题,况且他们已经提前签了合同。

    之前营造的言谈甚欢的氛围在此刻凝固,整个包厢温度冷了下来,似乎要裂开一道痕迹。

    尤蓁叶曾经将一批服装订单交给尤康耀的工厂做,但不知是工厂的技术问题还是他的管理能力不行,那批产品质量堪忧,投入市场后收到不少差评,险些酿成品牌形象问题。

    尤蓁叶秉承公事公办的原则,切断了与其的合作,这次他设宴,她便猜到她这位好哥哥是动了新品牌的主意。

    尤康耀满脸懊恼,怪自己没有早些提,但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都是一家人,帮帮哥,公司还不是你说了算。”

    “公司不是我一个人的,违约金难道大哥替我付吗?”尤蓁叶反问他。

    尤蓁叶刀枪不入,结果自然是没谈拢。

    这顿饭因为最后的这段插曲闹得不欢而散,尤康耀拂袖而去,徐美兰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和大家告别,拉上儿子跟着离开。

    尤乐瑶没跟着他们走,而是挽着季郁的手离开包厢。

    小姨夫妇和尤蓁叶走在她们身后。

    “谢丞说你最近又去他那里开药了,”尤素心眼里满是担忧,“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吗?要注意身体,别太拼了。”

    尤蓁叶瞟了一眼季郁的背影,摆摆手,“知道了。”

    到了车库,小姨夫妇开车回家。

    尤蓁叶看向站在车边的尤乐瑶,笑问:“怎么,要去小姑家住吗?”

    “不是,我有事找您。”尤乐瑶低头,拉开背着的托特包,从里面掏出一份貌似是文件书的材料,双手呈递,在尤蓁叶狐疑的目光中,她解释,“小姑你知道的,我有个小有流量的账号。”

    尤蓁叶接过文件,“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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