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修复,是一份需要极度专注的工作。

    起初,聂霜坐不住,这跟她之前生活的世界,实在天差地别。

    重新投入一个全新的行业,并非易事。在没日没夜熬了段时间后,她发现自己竟慢慢定得住了。

    性子也跟着变了。

    以前国外的同学回来看她,她不再热衷于分享。两人聊天,她变成倾听的那个,朋友也惊讶于她的变化。

    其实安静也好。

    少说话,不容易出错。

    尤其是那种无法弥补的错。

    傅聿时的那只青花连纹碗,她已将碎片清洗干净,这只碗质地温润,就像他那个人。

    不过,聂霜隐隐感觉,傅聿时并没有表面看起来好相处,温柔背后似乎带着某种掌控力。

    等待的时候,她也没闲着,趁机去捣鼓其他物件。

    最近不知怎的,烟雨忽然多了好几笔单子。除了鹧鸪盏、紫砂壶这类小器具,还有宋元出土的贵重物件。

    这些活儿都是来自一个叫古意的古董店。她查过,挺出名的古董店,也不知为何会找上他们。

    她起初婉言拒绝,怕难以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烟雨总共就三个人,苏行知出差去进修,李早因喜欢挑战高难度的东西,效率并不高。

    但古意的老板并不在意,甚至说他们不赶时间,慢慢修复,等多久都行。

    连日的交叉作业,她低头太久,伤了颈椎。这会儿收工,一抬头,才发现脖子又酸又胀。

    揉着后颈,去柜子里翻出膏药,她轻车熟路给自己贴上几副。

    雾有些浓。

    她去后院坐着歇口气,视线落在倚墙而植的那圈修竹上。

    竹子是周玉山亲手种下的,拢了层淡淡的雾。

    她记得第一次来烟雨时,正值高三,被繁忙的学业压得喘不过气,周玉山便带她来这里。

    初夏傍晚,她们席地而坐,喝酒烤肉,聊了一个晚上。

    那晚星星很美,她以为,她们都有和那些星辰一样,耀眼的未来。

    盯着薄雾中的修竹,她眼里也慢慢起了层雾。

    她喜欢安静,但心里太安静了,有时也令她发慌。

    听到从里间过来的脚步声,她闭上眼,仰头靠在椅子上,随手拿了桌上的书盖住脸。

    遮挡情绪的面具,很快被李早揭下来。

    她抬手挡在额眼。

    “院里的芹菜快熟了,明天让张姐给你炒个芹菜肉丝?”

    一听到芹菜那俩字,李早顿时胃里泛酸,他赶紧闷了盅茶,压下反胃的感觉。

    “和璟刚来了个电话,说有个很着急的活儿,需要我们帮忙。不过——”

    他将杯子往桌上用力一杵,咬着后槽牙道:“我已经推了。”

    聂霜淡淡“嗯”了声,心里不是不遗憾的。

    和璟是刚入行时,认识的伙伴。

    做古董的手上难免有破损的东西,双方聊的投缘,便把东西给烟雨这个小庙修复,后来经验足了,也陆续把老客户介绍给他们。

    可以说,没有和璟,烟雨的日子会更加风雨飘摇。

    起初,她只是想和罗源保持距离,并不想彻底同和璟割舍。毕竟,老板罗晟一直也对她不错。

    但那日回来后,罗源又联系了她几次,她实在给不了他想要的。

    任何东西,一旦掺入了私人感情,就会变得不纯粹。

    是时候,各走各的路了。

    正走神,李早突然问:“那个要同你相亲的傅家少爷,还查吗?”

    这半年,聂霜被家里逼着相了不少亲,每回都会让李早提前去查对方的信息,再做出应对之策。

    在他的印象里,聂霜的相亲对象都是富家少爷,但没一个经得起调查的。

    上回那个陈韬,家里是做珠宝生意的,门当户对,但这人不太厚道,有女朋友了,还来赴约。

    于是他们将计就计,把信息透露出去。

    只是没想到陈韬比想象中更渣,对聂霜见色起意,当场跟前来查岗的女友提分手。

    对方大闹一场,惊动双方长辈,聂霜还挨了她母亲一巴掌。

    隔天来烟雨上班,她的脸还肿着,一连好几日,都沉默不语。

    李早心想,若非扇她的人是她母亲,他早就抡着棍子去跟人干架了。

    很多事他想不明白,但聂霜也不愿多提。

    听到李早的问话,聂霜回过神来。

    她提起小火炉上的茶壶,往杯子里倒了杯热茶,捧着杯子,视线落在远处的迷雾中。

    “不查了。”

    十一月底。沂市的冬裹挟着大雾,将这座城市笼罩。

    和傅家少爷的见面,因他频繁出差而一推再推。

    终于逃不过了。

    细雨在雾中蒙蒙下着,聂霜上午在烟雨忙活半天,临近一点才收工。随便吃了点东西,她开始收拾自己。

    没什么好打扮的,不过在毛衣外面套了件大衣,把绾在脑后的头发放下。为图方便,她没换鞋,还是脚踩那双白球鞋。

    唯一算得上隆重的,是她出门前犹豫片刻,画了个淡妆。她皮肤白,五官底子好,化妆也不过是提个气色。

    地点定在望月茶室。听说是傅家的产业。

    抵达后,聂霜一路跟着服务员进去。

    这是个三进式的中式园子,外间是个赏景的庭院,中间是雅席,最里边则是可以听戏的VIP包间。

    占地不小,从大门经过园子,再进入雅席走了好几分钟。

    聂霜一路都在琢磨着等会要如何速战速决,她没查对方,甚至连对方的名字也没仔细看,但这不代表她什么也不能做。

    消极对待,本身就是一种对抗的态度。

    服务员将她领到了预定的席位。

    一张熟悉的脸孔,猝不及防撞入了视线中。她记得那个轮廓优越的侧脸。

    他正望着窗外接听电话,说的是法语。讲话的样子莫名冷峻,语气也很严肃。

    就在聂霜以为自己走错地方时,他察觉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来。

    一双浓黑如墨的眼睛,定在她身上。

    带着熟悉的凛然。

    两三秒的对视后,傅聿时结束通话,目光柔和了下来。

    “好久不见,聂小姐。”他站起身来。

    聂霜脑子没转过来,一时有些发怔,“好巧。”

    傅聿时唇角勾了下,朝她伸手:“不巧,聂小姐,我在等你。”

    傅家少爷。

    傅聿时。

    是同一个人。

    极有质感的声线,打破了聂霜某种非现实的恍惚,她走过去,怔怔地回应他伸出的手。

    “怎么,看见我不开心?”傅聿时问。

    “没有。”她解释,“只是有点意外。”

    她这话一出口,傅聿时便知她没看自己的资料,但他并不生气,甚至不经意勾了下唇角。

    同聂霜一样,傅聿时穿的也很随意。黑色休闲大衣,内搭黑色高领毛衣。

    闲适的做派。

    想来也跟她一样,不过被长辈逼着过来,当作任务完成罢了。

    “想喝点什么?”他问。

    “都行。”她边脱外套边说。

    “这里好像没有‘都行’这味茶。”

    她一怔,改口道:“那就普洱柑橘。”

    傅聿时的确不像其他人,关于她的私人信息,他只字不问,只像个朋友一样同她聊天。

    “修复工作还顺利吗?”

    她放下戒备,也没再琢磨什么消极对抗的措辞,亦像朋友,或单纯的客户一样对待他。

    “说实话,有点忙。”

    她只是如实道出烟雨的近况,并未有任何让他延期收货的意思,他却给出一个意外的回复。

    “慢慢来,我不着急。”

    他这句话,倒是跟古意的老板一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几乎都跟她的工作有关。

    三五个来回后,傅聿时突然看着她,“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做什么的?”

    聂霜被问得脸颊发红。这是她第一次没看对方的资料,她其实对他一无所知。

    “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她赶紧弥补似地问道。

    傅聿时将左手的手腕伸出,指尖轻点在腕表表盘上。

    “制表师。”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几秒后,缓缓吐出一句话。

    “设计时间的人。”

    傅聿时望着她,眼底有了笑意。

    来上茶的不是服务员,而是望月的老板,傅聿时的妹妹陆樨。

    “我就说这次怎么就答应外婆了。”

    陆樨坐定在傅聿时旁边,“原来是在跟聂小姐这样的美人见面啊。”

    聂霜只当她在客套,礼貌地笑了下。

    傅聿时看着捣乱的人,问:“店里不忙?”

    “哎傅聿时,你可别诅咒店里的生意。”

    陆樨抓了把桌上的果干,边往嘴里扔,边瞪他,“况且,我又不是来找你的。”

    她转头看向聂霜,俏皮地眨了下眼。

    “聂霜姐,我们家真没外界传言的那么多规矩,你不用担心以后嫁过来,会被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束缚。”

    这话来得太陡,聂霜没做任何心里准备,被吓得咳咳两声,险些被茶呛住。

    她下意识看向傅聿时。

    还好,他正拿着手机回消息。

    毫无反应。

    应该是没注意到陆樨的话。

    几秒后,对面的人却忽然将手机一放,凝眸看过来,神色认真地开口。

    “有一点,陆樨倒是没说错。”

    “什么?”聂霜没反应过来。

    “我们家,确实没什么规矩。”

    聂霜沉默下来。

    刚才那个话题,他显然听见了。

    须臾,她诚恳点头:“那挺好。”

    陆樨离开后,在安静下来的氛围中,她忽然反应过来,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怎么就“挺好了”。

    想解释什么,抬眸望去,只见傅聿时静静盯着窗外。

    此刻雨雾散尽,日光在他周围镀上一层淡金色。庄严肃穆,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美。

    她忽然想起神话传说中,那手持利剑,斩杀妖魔的神。

    然后,眼前的神不知在想什么,忽然,笑了。

    又是在笑她蠢笨口拙么?

    安静久了的一个坏处,就是语言系统退化。

    收回视线,聂霜捧起茶杯,决定还是少开口为妙。

    沂市的天气除了多雨,还多变。

    从雨雾迷蒙到云破日出,再到雪落无声,不过眨眼的功夫。

    室内那些被长辈带过来的小孩,率先欢呼着,像水中游鱼,朝园子里跑去。

    “听说初雪时许愿很灵,你不出去看看?”傅聿时问。

    下雪和许愿能有什么关系,这句话她没说出口,怕破坏氛围。

    她望着窗外,语气染了几分绵绵雨雪,清冷沉静。

    “这个说法虽然很美,但像我这种铁石心肠之人,是不大相信的 。”

    铁石心肠。

    聂舒曼是这么形容她的,罗源也曾无意中对她说出过这个词。

    傅聿时静静凝视她的侧脸,开口时语气有沉重。

    “上次在和璟见你,你丢了单子也不争不辨,这就是你所谓的铁石心肠?”

    其实,这怒其不争的话,多少带了亲昵的成分,但聂霜压根没往那方面想,反而把憋在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傅先生,你是在说我蠢吗?”

    傅聿时唇角微弯,“走吧,我这个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倒是想看看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整个园子很快就被裹上层薄薄的白,雅致古朴中,又添了几分诗意。

    聂霜站在亭子里,仰头望着簌簌落下的雪,不知在想什么。傅聿时就在旁边,与她并肩而立。

    好一阵,两人都默契地没开口。

    草木摇晃,小孩拾雪。

    童心未泯的大人也跟着嬉闹起来。

    唯有亭中两人,沸反盈天的喊声中,他们像天地间一幅静止的画。

    时间长了,身上暖意散尽,她打了个喷嚏。

    下一刻,旁边的人便脱了大衣披在她身上。

    被傅聿时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她浑身微僵,转头看他。

    他却已凑到她耳边,喉结微微滚动了几下:“你怎么还带了个尾巴过来?”

    他的呼吸刮过耳旁,瞬间让她寒毛竖立,每一寸皮肤都绷紧了。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家里的司机。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握住她肩头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像是更近一步的亲密,又像是宽慰。

    聂霜下意识想躲,那人却已松了手。

    “你们家的人,还挺有意思。”

    不知是嘲讽,还是感慨。

    但他没说错。

    她也跟着自嘲地笑了下,“我妈这个人生性多疑,给你添麻烦了,也谢谢你刚才的那出戏。”

    这下,聂舒曼应该会很高兴,也不会再急着给她安排下一场相亲了。

    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缓兵之计倒是有了。

    谁知,她这边只是客气一下,傅聿时却像是真要讨债似的。

    “那你打算怎么谢?”他垂眼看她,问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她一愣,“那傅先生想让我怎么谢?”

    他低头看她片刻,然后微微俯身,凑到她旁边,“我想要你......”

    她屏住呼吸,怀疑自己听错了。

    傅聿时像是得逞似的笑了下,直起身体,望着前方亭外的雪,良久,缓缓开口。

    “我想要你先把这笔帐,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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