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在瑞士生活了十年,但这个欧洲钟表之国对傅聿时而言,也只是工作的地方,不是家。

    他在这里的时间,是以秒计算的。

    不想浪费一丁点儿时间,然而眼下的工作,明显陷入了困滞。

    日内瓦的会议室里。

    这场会议从清晨到傍晚,已经持续了整整八个小时。

    关于宝玥中国区的开拓,大部分议题高层已达成一致,但首发款和系列腕表的设计却迟迟没能在他这里通过。

    “傅,你的要求实在太高了。”总部另一个负责人路易斯几近抓狂。

    手下的设计师按照傅聿时的要求推进工作,连月来,数不尽的修改,甚至连概念都全部推翻重来,他依旧不满意。

    看向路易斯,傅聿时将手中的设计稿撕碎,“是我要求太高,还是你能力不足?”

    被他盯着,路易斯觉得好像下一个被他撕碎的会是自己,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话。

    “你行你上啊。”

    凝固的氛围霎时被打破。

    不知是哪个中国人笑了下,所有人都跟着哄堂大笑起来。

    傅聿时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视线凌厉地扫向众人,“首发款我负责,剩下的你们自己搞定。”

    路易斯顿时松了口气。大魔王多少还是有点人性的。

    散会后,他特意给傅聿时买了杯咖啡讨好他。

    瞥了眼路易斯递来的东西,傅聿时继续翻阅文件,头也不抬。

    “如果你能把时间用在正事上,效率会高很多。”

    路易斯向来知晓他对专业的苛刻,也见识过他因别人的设计不达标,而生气臭脸的样子,因此很清楚他今日已算克制。

    但死性不改,临走前依旧犯浑问了句,“听说你这次急着回中国,是有姑娘在等你?”

    傅聿时却是一愣。

    路易斯离开后,他放下手中的东西,踱步到窗边。

    想起了一个人。

    四年零四个月。

    和她毕业的时间吻合。

    也就是说,当年她很有可能是毕业后就立马回国,开始从事那个和她专业并不相干的瓷器修复行业。

    那日在和璟遇见她,是他做梦也未曾想到的。

    他没有收藏的习惯,那只青花连纹碗是大哥送的,他一直放在书房,却被侄女失手打碎。

    傅家也有古董店,有合作的修复师,但他认识的那位,恰好度假去了。

    懒得麻烦大哥再替他介绍,他顺路就把东西拿去了和璟。

    听见脚步声,他下意识看向门口,她的目光却刚好从他身上移开。

    说不清那一刻是什么感受,只觉空气变得稀薄,连时间都暂停了。

    只是,她变了很多。

    单子丢了,她不争不抢,以为是被欺负了不还手。后来他才察觉,她只是不屑于去争抢。

    就像相亲时,她看似礼貌温和,却时刻不忘同他保持距离。

    不知她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但想起那日在和璟,她对那个叫罗源的男人及时止损的冷漠态度,让他心有戚戚。

    面对这样疏冷的她,他只能慢慢靠近,徐徐图之。

    走神之际,电话响起,是国内打来。

    “喂,青姨?”

    昨晚老太太在家摔倒,医生让她立即动手术,她不肯,只能先住院观察。

    事发时,家里人都不在,傅聿时父母去环游世界了,大哥傅之远出差,陆樨去茶庄了。

    所有人都立刻订了机票,但一时半会也很难赶到医院。

    还好老太太身边有个服侍多年的青姨,全家这才放下心来。

    “没什么大事。”青姨犹豫了下,“就是老太太一直在念叨,说怕......”

    “怕什么?”傅聿时问。

    “怕还没见着你和聂小姐成婚,她哪天就意外去了。”

    不用多想,傅聿时就知道这事一定跟陆樨有关。她那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他也知道这是老太太惯用的伎俩,捕捉到一点风声,便来对他进行试探性的施压。

    放在往日,他顶多用三两句话敷衍过去。

    而此刻,他不但没对乌龙做出任何解释,反让青姨把电话给老太太。

    “外婆,你想见她吗?”

    聂霜现在私底下没太多业余活动。

    以前在国外经常会去音乐会,雪季时会去滑雪。但这几年,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空了最多去逛下艺术展,瓷器展什么的。

    去梨花街取了修复用的颜料后,她看见街边的道旗广告,知道附近有陶瓷展,顺路开了过去。

    是一个综合性的展,有贵的,也有便宜的。

    她看上好几套器皿,但价格超出预期太多,她只能安慰自己,喜欢不一定要占有。

    眼瘾过完,从陶瓷展出来,她发现隔壁是一个钟表联展。

    不免想起了傅聿时。

    那日望月的事传进聂舒曼的耳朵,她大抵以为两人有发展的可能,便提了两句傅家的事。

    聂霜这才知道,原来傅氏在本地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企业。购物中心,度假村,星级酒店等等,傅氏旗下的产业不少。

    难怪聂舒曼会如此高兴。

    其实,梁家在本地也算知名企业,但她作为梁家的小女儿,却并不是亲生的。

    谈不上门当户对。但还好,她对傅聿时本就没任何想法。

    想必,他对她也一样。

    于她而言,他只是一个很有素养的客户,和一个很绅士的相亲对象。

    他帮过她,她感激。

    她欠他一笔人情债,未来也会还清。

    但她不需要对这样一个只有两面之缘,且未来不会产生太大交集的人抱有任何好奇。

    没有去钟表展,聂霜离开了展场,拿出钥匙,朝停车场走去。

    只是刚走了几步,就收到母亲发来的信息:[过几天是你梁叔的生日]

    接着,卡里就收到了一笔钱。

    很大的一笔。

    聂舒曼是在提醒她,礼物要拿得出手才行。

    这段时间很忙,难得有空出来,犹豫片刻,她又折返,去了旁边的钟表联展。

    没有买过腕表,她手头唯一一只,是父亲留下的遗物。

    哥哥梁亦潮倒是喜欢这些东西,每次去欧洲,碰上钟表展,就一定会抽出时间去逛逛。

    也曾给她买过女士腕表,但她没有戴表的习惯,也怕带出去蹭坏了挺麻烦,便软磨硬泡让他去退掉。

    最后表是退了,但气得梁亦潮一个月没理她。

    路过各大品牌的展位,也许是她身上那件衣服很惹眼,不断有导购过来热情招呼她。

    那衣服是聂舒曼送的,不是因为心疼她,而是看不上她衣柜里那些便宜货。

    在衣柜被聂舒曼清空,旧衣服全部被她不打招呼,就当作垃圾扔掉后,聂霜被气得哭了一整晚。

    但哭完,她只能选择妥协。她那会儿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再去添置衣物。

    聂霜将外套脱下,搭在手臂上。

    她买东西喜欢自己看,一旦有人跟着伺候,就会产生很强的压迫感,好像不买都对不起别人的热心。

    并未刻意要去找哪个品牌,但她一路逛过去,终于看到块合眼缘的表时,才发现了宝玥的标识。

    宝玥的展位几乎围满了人。

    听工作人员介绍,这个瑞士知名品牌接下来要深耕中国市场,这次联展作为信号,会给出现场订购的最大优惠。

    展桌上放着一本相关杂志。

    她拿起来,随手翻了下,里面的内容是宝玥的发展史,腕表行业的蜕变史,以及品牌知名的设计师。

    翻到中间时,她看见了傅聿时。

    迟疑了下,她顺着文章读了下去。

    他的履历格外耀眼。

    毕业于瑞士知名大学的钟表专业,该专业名列世界同类专业的前列。

    本科便在大学生钟表设计大赛中屡获殊荣,硕士又师从世界著名制表大师罗西先生,在他还是独立制表师时,就已经与众多奢侈品牌都有过成绩斐然的合作。

    两年前更是以创新月相表“新月”系列,摘得瑞士钟表大奖的桂冠,成为炙手可热的青年制表师。

    关于腕表领域的专业描述,聂霜似懂非懂,她的视线集中在他的那张工作照上。

    一身黑色高龄毛衣,紧抿着唇,给拍照的人留下一张严肃的侧脸。

    他在行业里,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

    这一点,还是超过了她原本的想象。

    又想起自己欠他的那笔债,已经过去大半月了,他并没来找她讨债。

    从那晚陈鸣的言语中,她揣测他应该长住瑞士,如今恐怕已不在国内。

    隔了那么远,也许早就忘了那笔债和她这个人了。

    走神间,有个女性工作人员过来招呼她,聂霜合上杂志。

    “我只是随便看看。”

    “小姐如果没考虑好,也没关系,钟表联展会持续三日,这几天有需要可以随时过来。”

    那女生笑眯眯地将杂志塞进她的手提袋里,顺便摸出一张名片给她。

    “不用了。”聂霜说,“我现在买。”

    她用母亲给的那笔钱,买下了她刚才看中的那款男士腕表。

    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她向来顺着聂舒曼。

    离开前,她将手提袋里的杂志拿出来,放回了桌上。

    很快就到了冬至。

    苏行知风尘仆仆归来,烟雨热闹了起来。

    雪落一天一夜,院前屋后,已是一片晃眼的白。

    复杂的菜式交给李早,聂霜擅长包饺子,便揽下这个活。

    他们在檐下支起张木桌,炭火就风雪,为苏行知接风洗尘。

    黑狗壮壮猛摇着尾巴,兴奋地在几人脚下蹿来蹿去,不时发出呜呜声。

    “红烧肉来了。”

    聂霜端着砂锅从厨房出来,因为太烫,指尖红了一片,她赶紧捏住耳朵,上下搓了搓。

    “辛苦了。”苏行知将一杯青梅酒递给她。

    抿了口酒,聂霜眉眼带笑。

    “行知哥,吃人嘴软,既然回来了,明天就开始替烟雨卖命吧。”

    正要落座的李早,脸一垮。

    “行知哥,你怎么只跟她说辛苦,这锅羊肉汤和红烧肉可是我折腾出来的,她顶多就打了个下手。”

    苏行知和聂霜相视一笑。

    “这店是谁的?”聂霜问。

    李早撇嘴:“我的。”

    “小霜让我明天就开始卖命,那这个命,又是替谁卖的?”苏行知问。

    “还是......我。”

    李早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夹了块排骨给壮壮,不知感恩的黑狗却叼着排骨走到苏行知旁边坐下。

    檐下热气腾腾,院中雪落无声。

    李早拉着苏行知追问他这次进修的见闻,问东刨西,寻根究底。

    聂霜偶尔提问,多数时候都戳着碗,若有所思。

    苏行知本是修复系的高材生,原本在知名机构担任修复师,阴差阳错才来了烟雨。

    起初,聂霜时时担心他会走,恨不得一天24小时盯紧他。

    几年过去,人倒是没走,但聂霜心里的石头终究没落下。

    苏行知似乎洞悉了她的沉默,忽然端起了酒杯。

    “过去四年,我们让烟雨起死回生,未来四年,我们再一起努力,让烟雨越来越好。”

    吃下这颗定心丸,聂霜阴霾顿扫,也举起了酒杯。

    “听行知哥的。”

    李早傻乐,“不止四年,我们还要在一起五年,六年,七年.....”

    静夜,雪停。月如银盘,高悬黑幕。

    清辉为证,杯子碰撞出铿锵誓言,也在他们心里种下新的牵绊。

    其实聂霜知道,这个时代,没有人敢轻易承诺什么,也没有什么承诺会永不褪色。

    但这一刻,她还是愿意去相信。

    “肩膀还痛吗?”苏行知突然问。

    “最近在做理疗,好多了。”

    苏行知拿出一瓶药油,递给她,“祖传的法子,下次可以试试。”

    他家里是开中医馆的,这次出差回了趟家,听李早提起聂霜的肩颈问题,顺便就带了些自家医馆的东西回来。

    “谢谢行知哥。”

    聂霜接过来,拧开闻了下,浓郁的中草药味,不愧是百年老店出的东西。

    “听李早说,你妈又让你去相亲了,叫...傅聿时是吧?”

    问这话的时候,苏行知弯腰去逗壮壮,没看聂霜。

    拧好瓶盖,聂霜将药油放好,语气淡淡的,“大抵也是过客。”

    闻言,苏行知放开壮壮,直起了身子。

    唠完嗑,聂霜问起李早招人的进度。

    这段时间订单持续增多,她禁不住李早和苏行知轮番劝说,终于松口答应招人。

    李早放下筷子,表情像是挖到了宝。

    “沂大修复系的学生,能力挺强,人也挺愿意来我们这破庙的。”

    “薪水呢?”聂霜问。

    李早比了个数。

    聂霜不敢相信,“你说这小姑娘图什么?”

    “难道是——”李早甩了刘海,睨着聂霜,一本正经道,“图我一表人才?”

    其实李早长得挺好看的,五官端正,个子也不低,大学时也算是他们计算机系的系草,但这人就是偶尔有点欠揍。

    聂霜无视他,将视线转向苏行知,“你觉得靠谱吗?”

    苏行知迟疑了下,道出实话:“其实,这人是我推荐给李早的。”

    怕给她增添心理负担,他本打算不告诉她这件事。

    聂霜愣了下,而后缓缓点头,“谢谢你啊,行知哥。”

    好久没这么轻松愉悦了。

    扫了眼院里的一草一木,聂霜又看向大堂内的门匾上,“烟雨”两个字。

    她还记得,第一次触碰那些几百年前的文明碎片时,心头的震撼与悸动。

    也记得第一次独自修复好一只青花瓶时,因无法抑制的激动,夺眶而出的泪。

    从当初的风雨飘摇,到如今的逐渐安稳,百般滋味,无数艰辛,都化作轻描淡写的几个字。

    四年了。

    她望着漆黑天幕,在心里跟自己,也跟故友对话。

    “周玉山,你这店我帮你看着,你弟我也帮你看着,你看到了吗?”

    回答她的,只有静夜的鸟鸣,和旁边那两个家伙叫嚷着划拳的声音。

    苏行知没怎么喝酒,但李早喝了不少,聂霜起身,准备去给他煮点解酒汤。

    然而,手机却在下一刻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

    接起来,声音有些耳熟。

    “傅聿时?”她不太确定。

    “聂霜。”

    他贴得很近的低沉嗓音,带着某种恍惚感,随着电流传到了她耳朵里。

    “我来讨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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