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三更雨,空阶上,苔痕绿。

    一城烟雨一危楼,朱漆半旧,静夜滴漏。

    亭内薄纱轻透,主人未眠,焚香抚琴,听闻客来,琴声戛然而止。

    疏楼龙宿收伞,进入亭内,一声轻笑:“雨夜抚琴,当真好兴致。”

    女子面覆轻纱,只余一双秋水翦瞳:“你来了,龙宿。”

    龙宿哼笑:“此番客套多余,容华精通易数,难道未曾料到我前来么?”

    容华道:“你如何找到这里的?”

    龙宿笑意不明:“天底下,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也没有疏楼龙宿找不到的人。”

    容华淡笑摇头:“你还是一如当初。”

    龙宿看她:“当然。”

    “那么,你来是有何要事?”

    “哼,要事,找到你,便是我来此最重要的事。”龙宿道:“你还是这样,只对我一人狠心。”

    她叹气:“我又如何对你狠心了?”

    龙宿懒懒坐在一旁摇椅上,眼神乜斜,冷笑道:“你说呢?”

    她递给他一块布巾擦拭身上雨水,他接过,却顺势攥住她的手,她试图抽出,却纹丝不动,一时间面上飞起薄红:“放开。”

    他懒洋洋道:“当初听你的话,是给你面子,如今你已退出学海无涯,亦不再是我的老师,想再命令我,哼。”

    她嗔怒:“那你更应该知道,我为何离开学海无涯。”

    龙宿笑:“咦,我当然知道。可你也当知道,疏楼龙宿从来纵情肆意,从不受世人支配,你那些教条规矩,束缚不了我。”

    将布巾递给她:“你帮我擦。”

    她冷冷看他,纹丝不动。

    他勾起嘴角:“怎么,给他人的偏爱,分一分给我,都嫌多余么?”

    她皱了皱眉头。

    他蓦然起身,欺身逼近,她想后退,却被牢牢锁住手腕,只见他手一挥,面上一凉,面纱轻轻落地。

    “你不要想着逃离,也不要试图避重就轻,我对你的心思,不是你能回避的。”

    容华闭了闭眼,稳住心神:“已这么多年,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龙宿笑了笑:“当然,疏楼龙宿从来如此。”

    轻轻抚摸着她面上的疤痕,凑近她的耳边:“若是你当初没有自毁容貌离开学海无涯,那我执着于找到你,便不是为了再续前缘,而是…”

    未说的话,彼此心知肚明,龙宿眼里何时容下过沙子。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坐下罢。”

    他将布巾塞到她手里:“帮我。”

    又补充一句:“不辞辛苦千里迢迢来找你,只让你帮我擦一擦雨水,这要求不算过分。”

    她垂眸,看着手里的布巾,还是给他散了发,轻轻擦拭着雨水。

    他十分满意:“不枉这一趟华丽无双变落魄。”

    她动作轻柔:“你不必如此辛苦的。”

    他眉头一皱:“又来,这是我的事,你不必替我做决定。”

    她问:“既然如此,被雨淋湿是你的事,做甚要我替你擦?”

    他哼笑:“这会儿倒是伶牙俐齿了,当初学海无涯那群人冤枉你,你怎么就不会辩解了。”

    她道:“辩解如何,不辩解又如何。”

    龙宿闭目养神:“倒也不如何,反正我也想你走,你走了正合我意。”

    他挑起唇角:“你在那群人中间,就如同白兔在狼群,你这脑子,研究学术还行,论起政治斗争,那不是一般迟钝。”

    她笑了一笑:“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

    龙宿颔首:“应该的,如果非谢不可,替我安排一下热水沐浴也不是不可以。”

    话音未落,布巾被扔到他怀里,他睁眼,她指指厨房:“你自便。”

    他意味深长笑了笑:“你确定?”

    她安然坐下:“不然呢?”

    他点点头:“烧了别怪我。”

    龙宿坐在狭小的厨房里,一面烧火一面摇头:“委实寒酸。”

    又叹口气:“龙宿啊龙宿,你真是贱,上赶着找虐。”

    亭内琴声未起,只余雨声淅沥,他笑了笑,笑她嘴硬心软。

    于是出了厨房,对着亭子道:“你这火,为何烧不起来?”

    她道:“这么聪明的人,烧个火也不会么?”

    他气定神闲:“我不会烧火岂不是正常?难道家里养着仆从是吃干饭的么?”

    她远远看了他片刻,终是撑起雨伞往这边走。

    火很快烧起来,他闲闲坐在一旁:“你为什么不找个侍女。”

    “习惯了。”她淡淡道:“山里寂寞人留不住,我也不喜人打扰。”

    说罢,她看向他,他扇子轻点,阻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说了,你别想替我做决定,留多久,不是你说了算。”

    闻言,她转过脸去:“既然如此,随你意。”

    气氛刹那沉默,只余柴火毕剥声。

    许久,龙宿问:“你当真不欢喜我来么?”

    语气低落。

    她深深叹口气:“龙宿,停止你的游戏罢。”

    “嗯?什么游戏?”他故作不知。

    她笑了笑:“以退为进的游戏,操纵人心的游戏。”

    “你素来肆意,无论做什么决定,内心不会有任何愧疚,我欢喜与否,并不在你的考虑范围。所以,你要留便留,但不必表示歉意。”

    “你是在埋怨我么?”龙宿微微掩去眸中深意。

    “我埋怨你做什么。“她摇摇头:“你又开始玩欲擒故纵的游戏,我既然说出口了,那便是我深思熟虑的话,我做的决定,定然也是我深思熟虑的决定。”

    “包括让我留下?”他问。

    她点头:“当然。”

    “我留下,也不会给你带来一丝困扰,是么?”他步步紧逼:“是因为你已经决定了要无视我的存在,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令你情绪波动半分,是么?”

    她侧首看他:“我应该困扰么?”

    龙宿挫败地低语:“哼,你总是这样。”

    她道:“你也总是这样,爱翻旧帐,就那么一点事,你翻来覆去念叨了多少年。”

    她起身:“你愿意怎样想就怎样想,水你自己烧。”

    他一声冷哼:“不洗也罢。”

    她淡淡点头:“你能忍就行。”

    说罢,便走出了厨房,不多时,便听到哗啦哗啦的倒水声。

    楼里没有男子衣衫,所幸他预知了要长途跋涉有所准备。

    待他沐浴完出来,便看见桌上放着一碗热汤,一声哂笑,端起汤便往小亭去了。

    她负手静静站着,望着雨夜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他的脚步声,回过身:“喝了热汤便早些休息吧,房间给你准备好了。”

    说罢又道:“当然,休息不休息,我无法替你决定。”

    龙宿看她一眼:“你非得这么激我?”

    她道:“你若是这么想,也可。”

    龙宿坐在摇椅上,等着汤凉一点。

    她没有再说话,坐在一旁。

    她问:“你在想什么。”

    她道:“我不知该想什么。”

    “既然不知该想什么,便不如想想,是同我回三分春色,还是回疏楼西风,或是宫灯帷。”

    “为何不是留在烟雨容华?”

    “你若是想我留在烟雨容华也并非不可,不过这里需重新修建,还要将仙凤带来。”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你的意思,我何必明白,有的意思一旦明白,便意味着要劝自己放弃。”

    “你当真不必如此执着。”

    “当真是我执着么?”

    她窒了声。

    雨一直下。

    静静看着她,他叹了口气:“容华啊容华,你真是…唉,今夜先休息罢。”

    龙宿和烟雨容华的缘分,源于学海无涯。

    那时龙宿到学海无涯进修,烟雨容华隶属于数部,负责教授数术易理。

    因学海无涯生活简素,不允许携带奴仆,没有仆人唤醒,龙宿睡过了头,慢悠悠收拾一番才出门。

    路上遇见一素衣女子,便问道:“这位朋友,学堂往哪里走?”

    女子看了他片刻,略一颔首道:“你随我来。”

    龙宿拱手道谢:“多谢好友。”

    随她前行的路上,他问:“你为何也迟到了?”

    女子笑了笑:“自然是有迟到的原因。”

    龙宿打开扇子,道:“看你气定神闲,想必是经常迟到了,迟到会有什么惩罚么?”

    女子又看他一眼,道:“惩罚当然有,不过我看你面生得很,昨日入学大会,你没有参加么。”

    龙宿叹口气:“实不相瞒,舟车劳顿,想到那些枯燥教条,委实不愿去。”

    女子轻轻道:“也是,一路风尘的确辛苦。”

    龙宿只觉得此路幽静,心中不由奇怪:“为何如此安静?”

    女子道:“师长授课,学生全神贯注,当然安静。”

    龙宿正感叹能让学生如此聚精会神的,定然是十分厉害的老师了,这趟没有白来。

    他发誓,明天他绝对不会迟到。

    正想时,便听得一儒雅声音道:“容华,早上好。”

    疏楼龙宿抬头,便看见一身背无弦筝,斯文俊雅,贵气逼人的男子。

    女子行了一礼:“教统,早上好。”

    被称为教统的男子看向龙宿,问道:“这位是?”

    龙宿已经觉察不对,但奈何落荒而逃又委实有失风度,倒不如痛痛快快承认,好歹留一一点体面。

    道:“疏楼龙宿,晨课迟到,随先生前来领罚。”

    容华看他一眼,淡笑道:“那便交给教统了,吾还需前往学堂授课。”

    那天龙宿在弦知音那里待了半堂课,面壁思过。

    这是前所未有的耻辱,于是龙宿和烟雨容华的梁子便彻底结下了。

    龙宿虽是闲散成性,但论天资,在人才济济的学海无涯亦是不遑多让。

    为了挽尊,也是为了教训一把当初阴他一把的容华,更是玩命苦修,只为找一些刁钻问题来为难她。

    不过无论他怎么刁钻,她始终不曾介怀,对他的问题,有问必答,若是短时间无法回答,亦会记下,研究之后再行解答。

    学海无涯奉行能者为师,烟雨容华并非正统出身,却能被聘为讲师,由此可见其实力。

    对于学术,她始终是谦逊的,也乐于同学生一同研讨。

    久而久之,纵使是玩世不恭的龙宿,亦渐渐折服于她虚怀若谷的气度。

    两人年岁相当,随着学术往来增多,龙宿渐渐生了些莫名情愫。

    众人知道他曾经被容华带到教统处,只当他还计较当初之事,便也没有人往别处想,纷纷劝他大度些,不必如此为难先生。

    故而早期龙宿刻薄尖酸的人设,委实为他挡了一些流言。

    只是他性格狂傲,一旦觉察自己的情感,对她一视同仁的态度自然不满。

    尤其是有几名家境贫寒的学生,她总是格外关照一些,他还听闻这几个学生的束脩是她给交的。

    他越想越烦,心道:一年授课你才赚几个钱,做什么穷大方。

    跑到账房问清楚了有多少名家境贫寒的学生,求学期间所有的费他一并给交了。

    又勒令账房管事将这些年容华交的束脩尽数退回给她。

    容华颇为惊讶,并非她对龙宿怀有偏见,只是龙宿一直以来的作风便是无利不起早,他突然大发善心给贫寒学生交束脩,委实不是他的风格。

    她想人总是有悲悯之心的,便郑重向他表达了谢意。

    龙宿道:“你是在替他们感谢我?”

    容华道:“这是一部分。”

    龙宿懒懒抬眼:“他们没长嘴?”

    容华道:“我已告知他们事实。”

    龙宿颔首:“要谢也是他们来谢,你替他们谢什么?倒不如谢我给你省下一笔钱。”

    容华淡笑:“这也是我该谢的。”

    龙宿看她:“既然是谢,那不如我的束脩,你替我交了罢,交我一个,换他们好几个,你不算吃亏。”

    她并不介怀,道:“若有必要,也未尝不可。”

    龙宿气闷,瞪她一眼,起身穿上鞋子出门散心去了。

    龙宿那段时间心情非常不好,又目睹教统撑伞送她回居处,更是火上浇油。

    烟雨容华感觉那个嚣张跋扈的龙宿又回来了,便找了他谈心。

    龙宿不搭理她,却又在她无奈放弃,准备离开时,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你对我这么没耐心么?”

    烟雨容华只觉不妥,想将手抽回来,他牢牢拽住不放。

    他眉头紧皱:“你以为我是为什么生气?我气的是你。”

    烟雨容华皱眉:“放手,有话好好说,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龙宿凑近她,低声道:“再让我看到你对别人特殊关照,哼。”

    烟雨容华此时恍然大悟,明白之后便是气恼:“尊师重道,你都学哪儿去了?”

    龙宿笑:“哼,我不认你这身份,你又能奈我何。”

    烟雨容华气急:“你…!”

    他笑看她双颊薄红,这才放开了她的手。

    烟雨容华平生第一次落荒而逃。

    自从表明心意后,龙宿便心情愉悦,各种珠宝礼物送不停,说起那些令人耳红心跳的话也是信手拈来。

    时不时偷偷给她塞封情书,整得她面红耳热。

    她一开始非常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他送的贵重礼物一概不收,后来虽然贵重礼物不收,但一些比较有意思的礼物也会收下。

    那时候龙宿已经胜券在握,准备郑重跟她聊一聊未来。

    东窗事发那天,是一个月圆之夜,龙宿将她约了出来,跟她郑重表明心意时,突然传来一声怒喝:“你们在做什么!”

    是饶悲风。

    他面上的表情又惊又怒又鄙夷。

    烟雨容华神色淡然:“如你所见,执令你去教统处告发我罢。”

    她笑了笑,颇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昂然:“就说烟雨容华为师不尊,引诱学生。”

    龙宿正要出声,被她拦住了。

    饶悲风怒声:“厚颜无耻!”

    说罢便怒气冲冲离开了。

    烟雨容华笑了笑:“无妨,我知晓了他们的一些秘密,迟早也是要离开学海无涯的,你不必替我担下。咱俩之中,不能全军覆没,至少得留下一个。”

    第二日,当着学海无涯所有人的面,烟雨容华承认了她的罪责,自毁容貌,离开了学海无涯。

    龙宿没有离开,而是在学海无涯完成了学业。

    烟雨容华付出了巨大代价保下他,他这笔生意无论如何不能亏。

    后来,他看到了学海无涯内部之中的明争暗斗,迂腐黑暗,他没有立刻去找烟雨容华,而是完成了许多他一直想做的事。

    将学海无涯搅成一团乱,教统弦知音离开学海无涯,投身佛门,东方羿太史侯明争暗斗,饶悲风两面三刀终尝恶果,诸多有为之士亦纷纷出走。

    后来他创建了儒门天下,自觉能对她有所交代了,方才动身去找她。

    她的居处,他一直都知道。

    第二日醒来,她已在厨房忙碌。

    他洗漱过后,四处走走,便看见她的窗前还摆着他曾经送她的礼物。

    过往种种,于她而言,是不可磨灭的阴影,一身清誉化污名,这一切皆是因为他。

    倘若他当初不曾妄自尊大,懂得韬光养晦,收敛些许,她断然不必遭受如此。

    可那时的年少轻狂,再后悔,又能如何。

    她还是淡淡的样子,用过饭后让他自便,她要去山下的学堂授课。

    龙宿便跟着她一起去了。

    走到半途,龙宿摘了一朵花给她:“容华。”

    她凝目看了片刻的花,叹了口气:“又想怎么样。”

    他道:“你还欠我一个点头。”

    她想起了那夜被打断的互诉衷肠,如今回首,依然历历在目。

    他说:“无论过去多少年,你还是你,龙宿从未相忘,亦从未放弃。”

    她抬眸看他:“你确定,是么?”

    龙宿点头。

    她接过花:“好。”

    过了数月,仙凤终于等到了主人回家。

    还带着一名女子,女子面上有疤痕,依然不掩容色无双。

    过往种种仙凤并不知道,她只知道,主人为了找到夫人,居然能忍受数月只换两套衣服的痛苦。

    看主人对夫人种种柔情蜜意,便晓得,主人一生所爱不多,夫人定然是最重要那个。

    再后来,主人大婚,邀请了一个所有人均感到讶异的人,雅僧佛公子。

    雅僧佛公子对往昔守口如瓶,众人大失所望。

    直到很久以后,公子和小姐出生,主人哄孩子时才将这段秘辛讲出。

    仙凤终于晓得为什么雅僧佛公子会说,有情无情,终是情,分分合合,皆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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