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十五岁,在遇见芸娣之前,他已经被打磨得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

    阿娘没有给过他什么柔情和温暖,对他如同对臣下一样疏离,或许一年四季地嘘寒问暖也算是关爱,可在他看来尚不如近身侍奉的嬷嬷来得更加贴心。

    但若是他校书出了错,或在集贤殿书院同大学士们对答时答得不够好,更甚者,他没有办好阿爷交予他的政务。此时,他便会迎来阿娘的震怒。

    她先是认为他不求上进,仗着是国朝唯一的继任者便心生懈怠,辜负阿爷的教诲,有负文武百官的期待,有负天下万民的供养。随后便是认为身边有人或物在蛊惑他,赶走同他长大的侍读黄门,遣人拿走他赏玩的文房器具,后来连画画都要管。

    他始终觉得阿娘大约是有什么隐疾,时而正常,时而癫狂。

    不然,怎么面对其他人是端庄贤淑的国母,面对他时又是一副扭曲的面孔。

    这简直匪夷所思,难以解释。

    阿娘近乎偏执地控制着他的一切,苛求他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储君,

    她甚至让宁儿也疏远他,他眼睁睁看着从前那个活泼可爱,总是跟在她身后叫“太子哥哥”的女孩,变成一个年少老成,处处听她摆布的木偶。

    还好还有阿爷能制得住她,但纵然是阿爷,也无法过分干涉她。

    因为她会声泪俱下地哭诉,说着一切都是为了储君,为了社稷。而且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只要阿爷在教养储君上对她退一步,她便也不过分干涉阿爷整日因为求道炼丹而疏远妃嫔的事。

    有时他在心里也很怨恨阿爷,明明阿爷可以帮他,可以不让他这么累,可是却为了一己之乐对他不管不顾。

    好在阿爷疼爱月奴,若是他对月奴的好让阿爷瞧见,阿爷的欣喜之情便溢于言表,从而不吝啬对他的赞美。

    言下之意,他既然对异母的幼妹都能关怀备至,疼爱有加,可见有仁心,有担当,日后定会对黎庶也同样怀有仁爱之心,既有了仁爱之心,也就知道如何约束自己的德行,如何治国理政。

    除此之外,还会夸一夸他这样懂事是阿娘的功劳,赞美阿娘贤德。

    总之阿娘听了这话便会异常欢喜,他也因此得以同月奴亲近。

    纵然有月奴能使他稍稍体会到温暖和亲情,他也终是在这压抑的岁月里变得越发喜怒无常。虽然当他发现自己变得和阿娘越来越像,他也无法控制自己。

    直到遇见芸娣,她的温柔和善良慢慢把他从泥潭中拉出,而他年少青涩的爱恋也全都尽付她一人。他从中体会到爱与温暖,渐渐也不再阴郁多疑,动辄发怒。

    他偶尔暴怒时,面对芸娣无言的拥抱和心疼的泪水,他就会慢慢平息怒火,不再伤害无辜的宫人。

    而随着日渐相处,他也越来越爱重她高洁坚韧的品性,爱重她满腔赤子情怀。

    难怪她同月奴这般投缘,她们两人都是至情至性之人。

    他怀疑她们是上天派来拯救他这个可怜虫的仙女。

    芸娣爱护月奴,便如同爱护自己的亲妹,这让他很是欢喜。若是心爱的她同月奴起了龃龉,他会很为难。

    后来他力排众议,半年后便晋她为昭训。

    或许他的宠爱太过明显,没有遮掩好,才让一切露出形迹。阿娘正是在这时,才越发将她的不满显露出来。

    阿娘总是旁敲侧击地以芸娣无子为缘由,让他不要过于宠爱她,并给他又选了几个貌美的女子。

    另外阿娘还经常叫芸娣过去训话,斥责她不仅无子,还蛊惑他独宠她一人,害他失了分寸,耽误朝政。

    芸娣每每遭此训斥都很是惶恐,回到东宫便涕泪连连,让他很是心疼。

    阿娘和徐家互为倚仗,朝堂后宫都如此强势,实在让他心生怨恨。

    一次他外出办差,听闻芸娣在长信殿罚跪后晕倒,便匆匆回去。得知芸娣在正午的大太阳下足足跪了两个时辰后中暑晕倒,便再也无法容忍了。

    他发了好大的脾气,或许他的顶撞和怨恨的眼神彻底激怒皇后。当下她虽未和他置气,他也以为阿娘定然就此揭过,没想到待他去寿州办差没多久,就接到芸娣身故的消息。

    是月奴秘密派人骑了快马去寿州告知他这个噩耗。

    彼时月奴那时十岁,见他回来后,哭成了泪人,在他怀里不肯起身,怨恨地向他告状,说是阿娘命人杖责了芸娣,又对她说了什么话,芸娣负伤回去后便一病不起,没几日便身故了。

    他冲到长信殿,大声诘问,换来的则是皇后狠狠地耳光,她说,若是她还有别的儿子,断不会允许他这个不孝子成为太子来日日碍她的眼。

    他反唇相讥,恶狠狠地刺痛她的心,“若不是有我这个儿子,阿爷又怎会把你放在眼里!你心爱的丈夫宁愿整日对着经书丹炉也不愿看你,你因此妒恨别的女子,妒恨我的芸娣。你自己不快活,也不许别人快活!真该叫世人看看你这一国之母的面孔,什么贤德,全都是装出来的!”

    皇后气得发抖,已然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那时虽有心机城府,到底还是错在把皇后当成阿娘,而不是一国之母,若是他及早知道他于她是臣更甚于子,他断然不会说出这样过激的话。

    没过多久,皇后的报复就来了。

    她怨恨月奴向他告状,认为是她挑拨离间。明面上对她仍旧和蔼,暗地里却派人将月奴的身世悄悄告知。

    月奴性子刚烈,得知此事果然伤心欲绝,大发脾气,弄得满宫不得安生。

    他看见月奴伤心的样子,心疼不已,但他更怕阿爷因此疏远月奴。于是暗中为她出谋划策,让月奴扮成道童讨阿爷欢心,岂知这一扮便是这些年。

    画面一转,他娶妻了。

    同房花烛,他掀开盖头,看见盖头下的女子有一张模模糊糊的脸。

    原来他早已记不清芸娣的样子。年少再刻骨铭心的爱恋和偏执,也会随着时间消逝。

    但是片刻,那张脸便清晰起来,赫然便是月奴的脸。

    他吓了一跳,心中羞愧万分,情急之下不知如何是好,向她百般道歉,求她原谅。

    但是月奴根本不理他,只是看着他掉眼泪。

    她眼中的鄙夷和失望让他心都碎了。

    他转头一看,寝殿里围满了人。阿爷阿娘和宁儿、张淑妃、顾氏、左相和右相、月奴的表兄张行知。还有许多言官,有的拿着笏板,痛心疾首地进谏;有的正拿着笔边对他指指点点,边在布帛上记着什么。

    人人都面带鄙夷,说他无耻混账,说他会同齐襄公一样被记在史书里遗臭万年。

    他猛然惊醒,大口大口地喘气,心中突突乱跳,满头皆是冷汗。

    拨开床帐,看见月光皎皎,才确信是梦一场。

    他复又躺下,心中苦涩不已,满脑子都是前尘旧事和那段荒诞的梦,久久无法入眠。

    次日天明,他便去看月奴,看她渐渐好起来,心里的担忧也渐渐放下。面对她时,不禁心虚起来,生怕她看出什么端倪,故而不敢再靠近她,借口匆匆离去。

    私下里,他也不忘追查有关月奴落水的可疑之人。

    这一日,他去关押刘修容的掖幽廷提审她。

    赵起毕恭毕敬地将沈宴迎进去,说:“此犯人没什么主见,是听信了她的婢女含霜的话,才同徐斌有了苟且。而这个婢女为徐斌所收买了,专帮徐斌打听内宫的秘闻,以便暗中传递给……”

    后面的赵起便不敢说了。

    沈宴问道:“传递给徐家?”

    “是。正是徐相之子徐邈。”

    沈宴勃然大怒,“这不忠不悌的佞臣,简直该死!”

    赵起大气也不敢喘,心里突突地跳。

    刘修容已然是必死之人,此前受过拷打,早已伤痕累累。

    现下见到沈宴,疑心他要来取自己性命,不禁微微发抖,向他哭求。

    沈宴说,“你给皇室蒙羞,圣人欲杀你而后快,将你交给孤处置,待查清后便处以腰斩。”

    刘修容哭喊道:“圣人当真如此绝情!”

    “我十五岁入宫侍奉,满心期盼圣人能爱我怜我。谁知他这般自私凉薄,既要求仙访道,便不要选女子入宫。宠幸之后又弃我不顾,对我不闻不问,既让我尝到了男欢女爱的滋味,又让我如何独自一人度过这许许多多个漫漫长夜。”

    真是可怜。

    她哭诉和遭遇都是这后宫女人的缩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界就是那么残酷,有谁会去倾听你的悲惨遭遇,甚至会为你感同受身呢!

    幸运的是,有人会对他感同身受。

    他无情地说,“你不适合这宫廷,然而却总会有适合它的人。”

    所以你只是一个修容,而有些人却可以当皇后。

    刘修容听罢,满脸泪痕。

    待他从掖廷出来,便接到张淑妃派人呈给他的密报。

    写的是怂恿月奴去芙蓉园后溺死的那个宫女的来历。

    虽然有心人不让他们查到,可万事万物只要做下,定然会露出痕迹。

    他看完后,心中暗恨,这幕后之人果然跟徐府有关。张家世代簪缨,在朝中中立,张淑妃的为人他也略知一二,她既特地送来这封密报,便足以说明这封密报的可信。

    阿爷将此事交给他去查,想必张淑妃送密报来也是为了观望,看若是真查到是徐家人所为,他会否偏袒。

    他眉宇间生出阴鸷的戾气,前些日子他才断了徐瑶的太子妃之位,徐岑就赶忙加以报复,以示不满,一出手便要取月奴的性命,何其猖狂。

    是他无用,害了月奴,连累她险些丢了性命。

    徐家越发势大。在前朝,若是他与徐岑意见相左,也总是徐岑占上风。徐岑独断专行,心胸狭窄,同阿娘简直如出一辙,若是在此处吃了亏,定要在别处找补上来,否则不会善罢甘休,纵连张家也不得不避其锋芒。现如今更是将手伸进内宫,想让徐邈尚月奴,又要把徐瑶嫁进东宫。

    阿爷少问政事,溺于黄老,国政多交予他和诸大臣。徐岑在朝中有人脉和势力,巧言善辩,惯会迎逢上意,投阿爷所好。若他贸贸然对付徐岑,恐怕还未揪到徐岑的错处,反倒把自己弄的一身狼狈,况且若引起朝局动荡,恐非百姓之福,还会引得阿爷怪罪。

    就算他对徐岑百般厌恶,此刻也不得不忍下以图后计。

    只是若张淑妃见他久无所作为,恐要在心里错怪他终究是偏袒徐家。

    真是两难!

    如此想着,越发憎恨徐家。恨徐岑对他处处掣肘,恨皇后一心帮着娘家来谋沈氏的江山。

    他回到朱雀堂,看见阿爷正坐在床头同月奴讲话,旁边还有张淑妃。阿爷哄着她,说等她病好了,要带她去行宫射猎,给她猎来一件狐皮披风。

    月奴身体还很虚弱,唇上没有血色,脸色白得像纸,怏怏地躺在床上,好像浑身没有半分力气,整个人沉沉地陷在被褥之间。

    她只是点了点头,好像就用尽了全身力气。

    阿爷眼里有泪光,摸了摸她的脸,便离去了。

    张淑妃也含着泪,告诫月奴要听话,好好吃药,万分不舍地离开朱雀堂。

    月奴刚醒来那会儿还有气力,现下反倒越来越虚弱。

    他心里担忧得狠,问她:“怎么看着还没有昨日有精神?可是有哪里不舒服,我给你传太医令。”

    她无力地勾勾唇角安慰他,“太医令才来看过,不碍事的。只是才刚喝了一碗药,药性催得人有些困倦,所以才显得精神不好,哥哥别担心,我自己身子我最清楚了。”

    他将信将疑,担忧地嘱咐:“若是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

    她倒显得无所谓,“好的慢也是件好事,这样我便可以在朱雀堂多赖一会儿。”

    他笑她这说的是傻话。

    “哥哥,我想听你吹笛子。”

    他对她的话向来无有不应,当下便即刻去取笛子,在她床边吹奏。

    笛声悠扬婉转,她本来虽然虚弱,但却难以入眠。现下听了这首曲子,竟渐渐坠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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