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下钥前,张家便收到淑妃信。

    右相张廉甫一回到家中,家臣张继才便将信呈给张廉。

    张廉看过信后,就在书房中踱步,末了吩咐张继才:“叫大郎来见我。”

    张继才应诺,便去寻张行知。

    张行知去岁中了进士,一直在秘书省任翰林供奉。

    秘书省里都是富贵闲人,整天做些笔墨功夫。他早已不耐烦整日无所事事地四处应酬,同一些俗人打交道。

    自从月奴出事后,他一心想见她,只是虽同在宫中,但是却似相隔天涯一样。今日好不容易见了,现下反而越发思念。

    还记得月奴刚满月时,宫里举行了盛大的宴会,他便进宫见过她。

    那时她还小,像个粉团子,姑母让他拉她的手。没想到她却伸手要他抱,他紧张地看着圣人和姑母,待他们同意后,他才敢抱。

    他就着姑母的手,抱了她一下,她又香又软,他生怕弄坏这个娇娃娃,抱了一下便赶紧松手了。

    其实那个时候他年纪很小,只是他记事早,而同她的初次见面又十分特殊和印象深刻,以至于十多年后他仍然记得。

    姑母告诉他,这个女孩小名叫做月奴。

    宫外时有关于她的传闻,大抵是说她原是圣人与月神结合后的灵胎,后又借淑妃娘娘之腹出世。

    说她出生时,京城的上空有七彩祥云,出生时的宫殿还有经久不散的异香,大殿上方有氤氲的紫气。更有传闻,说宫苑的百花在那一天都齐齐盛开,异香缭绕整个宫苑数日不曾散去,是上天给予这安稳盛世的祥瑞之子。且说她绝顶聪明,周岁便能说会写。

    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坊间传闻大都做不得真,不过是百姓故意编出些不经之谈来作饭后的谈资而已。

    后来他长大一些,就知道女子需怀胎十月才能生子,女子的肚子会大起来。可是月奴出生那年,他进宫过,当时并没有见姑母大肚子。

    他去问阿娘,才知道月奴是姑母从别的嫔御那里领养的,不过阿娘不许他向任何人说起此事,因为圣人下了口谕,谁跟公主说起此事,谁就要掉脑袋。

    后来他渐渐懂事,再听到这段凡人同神仙生子的传奇故事时,便更觉荒诞无稽。

    且不说圣人不过一凡人尔,纵然是一国之君,也不过同芸芸众生一样逃不开生老病死。政绩更是平平,国家的繁荣昌盛乃是太宗、世宗两代帝王励精图治得来的,今上沉迷求仙访道,只是贵在施仁政,却断断称不上明君。

    这样的德行如何能与月神相会。月奴出生的时节是秋天,那时若有花,也大多是菊花,哪里有什么百花盛开。再说月奴,一岁的孩子能读会写,更是无稽之谈。

    月奴渐渐长大,姑母常让他和漱娆进宫陪她玩耍,她不仅长得漂亮,还很聪慧,又天真烂漫,性子直爽,他也逐渐喜欢上这个小表妹。

    漱娆是张家的小女儿,行六,大家都叫她六娘,比月奴大一岁。原来名字叫月娆,后来因同月奴小名重字了,遂改名为漱娆。

    漱娆很小就入宫做了月奴的伴读,聪敏机警,体贴人心。月奴因她是张家女,对她一直另眼相待。

    月奴曾去过府里小住,家里人体贴入微,无不周到。他也同月奴一起玩过,不过那时年少,家里人有对他诸多告诫,他一直谨守君臣之礼,同她说过的话很少。

    再后来,因为阿爷同姑母都有意让他尚公主,他也因此将月奴看成是自己未来妻子。

    待到他大一些,能够知礼懂进退,宫里逢节庆举行宴饮,大臣可以带妻儿入宫,他见到月奴的机会就越多了。姑母也有意安排他们见面。他们也就渐渐熟络起来。

    月奴会喊他“行知哥哥”,拽着他的袖子,掏他藏在袖子里的民间小玩意。有时被姑母发现,他也会受斥责,不过他不怕,只要她喜欢他就开心。

    她八岁时生过一场大病,那时他日夜担心,竟然也大病一场,许久才好。

    现在她受了奸人所害,险些丧命,他却只能默默观望着,什么忙也帮不上,甚至知道幕后真凶就是徐相一家,他也不能帮她报仇。

    他也不知自己多久才能出人头地,才能在朝堂做出一番成绩,能够保护她,照顾她。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此时张继才来禀告,说阿爷让他去书房一趟。他料想是有事交代,便不敢耽搁,忙过去书房。

    进了书房,他行过礼,屋内就剩父子二人。

    张廉负手立在窗下,窗外是满天星斗,对张行知问道:“在秘书省里的差事可还好应对么?”

    张行知恭敬地回答:“虽不喜与同僚宴饮,但还算应付得了。”

    张廉笑道:“我知道你厌恶繁琐的人情往来,难为你了。不过该去的还是得去,官场上总是免不了这些。”

    张行知点点头,“请阿爷放心,儿子省得。”

    想想又忍不住说:“阿爷,您是知道儿子志向的,儿子不愿同其他世家子弟一样,靠父辈荫封做官,于是苦读考进士。儿想同阿爷一样,能为百姓做实事。儿生在这钟鸣鼎食之家,有享用不尽的锦衣玉食,有最好的老师来教导学业,这些都是从百姓身上得来的。受之于民,儿也想为百姓做实事。钱财享乐都是虚妄,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儿子并不稀罕这些。儿想让自己的名字刻在国朝的功臣簿上,写进史书里,流传万世。”

    这一番话听得张廉眼角都湿润了,有子如此,此生无憾。

    “好!不愧是我张廉的儿子,有我年轻时的傲气。现如今就有一个能施展抱负的好机会,你要是不要?”

    “阿爷请说,若真能为百姓做实事,儿子无有不从。”

    “去年夏季彬州、汾州等地发生洪涝,受灾严重,许多灾民房屋和田地被毁,食不果腹,朝廷到如今也只能恢复十之三四。你可愿帮助灾民重建家园?只是这一去,恐要两三年年,你需想清楚。”

    张行知心中虽有犹豫,却也不肯放过,“儿子愿意!”

    “你可想好。你从小没吃过苦,不晓得那些受灾的地方百姓是如何过活的。庄稼尽皆淹死,朝廷运送的救灾银粮如何够用。吃光了粮食,灾民就啃野菜、吃树皮,为了裹腹,卖儿鬻女。还会有灾民□□,在府衙前闹事,这可不是儿戏。”

    “儿子不怕苦,阿爷,就让儿去罢!”

    张廉看着张行知,这个长子最有他的风骨,最像他。他年轻时一腔孤勇,也不愿靠父辈庇护,做个富贵闲人,于是勤学苦读,考进士。

    做了官后,又到最穷苦、最偏僻的地方扎根,一待便是七年。当时他同阿爷这样说的:儿生来就享尽荣华富贵,这些唾手可得的身外之物,儿从来就不稀罕。儿子来到这世上一遭,不愿意发须皆白时回首往昔,记得的除了庸庸碌碌地享受着太平盛世之外,再也没有值得回顾和珍藏的记忆。

    张廉此时才把张淑妃的信拿出来,“你姑母写信过来了。你看看罢!”

    张行知不明白,如何突然说起姑母的信。接过信笺,展开看后,皱了皱眉头:“徐力臣同姑母并无恩怨,突然要阿爷敲打他,莫不是因为……”

    张廉笑了笑:“你心里定然早就猜到了。淑妃久居深宫,同徐力臣自然没有恩怨。但徐力臣是徐兆清之父,徐兆清又是坤和公主的师兄。想必是为了儿女之事不满,敲打徐力臣。”

    张行知沉默不语。

    张廉继续说:“徐兆清我也是知晓他的,他年少成名,天资聪颖,可惜很早便去重阳观修行。没想到机缘巧合成了坤和公主的师兄,本该寂寂无名的人,竟惊动了淑妃,让淑妃对他如此介怀。”

    张行知心中燃起怒火,“这徐家竖子好生无耻!想要借殿下之手往上爬。殿下才多大,对男女情爱懵懂无知。现如今能让姑母如此介怀,想必殿下已经受他蒙蔽了。”

    “我儿放心,有为父在,必定断了他们一家想攀龙附凤的念头。淑妃同张家,都想让你尚公主。你们自小在一起,感情也好。不论是是哪个徐家,都别想打坤和公主的主意。”

    张廉又问他:“你呢?现在是愿意出京到地方上任?还是要留在京中,守着你的公主,防止她的心被人拐走。”

    张行知如今才知道阿爷的意图,原来是要用此事来考验他的决心。

    他清楚地很,张徐两家在朝堂分庭抗礼,眼下徐岑越发跋扈放肆,张家必须要再多一重保障。既然想要通过尚主来稳固地位,阿爷和姑母不达目的怎肯罢休。

    于是跪下冠冕堂皇地说:“儿子愿意去地方上任。男儿志在四方,岂能沉迷于儿女私情。公主如今还小,我尚有时间等她长大,儿子便用这些时间,做出一番成绩,方配得上她。况且有阿爷和姑母,徐家成不了气候。”

    张廉大笑:“好!先做出一番功绩,再说谈婚论嫁的事。否则被人说成攀附裙带,羞也羞死了!你且放宽心,一个没落的世家,为父对付得了!”

    “只是,儿子想在出宫前,见殿下一面。不知阿爷可否允准?”

    张廉也年少过,小儿女之间的感情,他又怎会不懂,“为父会去信给兰崇殿,让你们相见便是。你也要开始着手准备外放的事宜,不可疏忽了。”

    如此张行知的心才算安下来,振袖躬身作揖,“谢阿爷!”

    次日一早,徐兆清便同李正阳告别,又去和观里的师兄弟告别。

    同服侍自己的仆人一人一骑从道观回郡公府。

    门房当值的仆人看见徐兆清突然回家来,忙迎上去殷勤地接待,又去让人知会侯爷和大娘子。

    仆人说侯爷在书房,徐兆清整理好衣裳,便忙不迭地去书房拜见。

    书房里有口白瓷大缸,养了几尾红鲤。徐力臣用过早饭后在缸前喂鱼时,听下人说徐兆清回来了,正觉得吃惊,打算再仔细问问清楚,这一会儿功夫就看见他进来了。

    徐兆清下跪行礼,“阿爷,儿回来了。”

    徐力臣见到儿子自然是很高兴,将他扶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既回来了,就在家里多住几天,好好陪陪你阿娘,免得她总惦念你。”

    徐兆清看着父亲说:“阿爷,儿这次回来想去太学读书,参加常科,考进士,不再去修道了。”

    徐力臣愣了一瞬,抑制不住面上的笑意,但还是问道:“你先前不是说只愿意修道么?为何突然之间改变了主意?”

    他不想过早地将他和殿下的事说出来,于是只能说:“是师父点醒了儿,师父说儿一身才华应当报效国家,不应该在道观里埋没了。”

    徐力臣显然更加欢喜了,“好好好,你既有此志向,我定会全力支持你。”

    说完又催促他,“好了,去拜见你祖母罢,她很想念你。”

    徐兆清点点头,告退后便去后宅见祖母。

    徐家老夫人也是出身显贵之家,年轻时是京中有名贵女。虽然现在年纪大了,可精神依旧很好,眼睛炯炯有神。

    用过早饭后,老夫人正在园子里的凉亭中坐着,同大娘子叙话。

    徐兆清见到祖母,赶忙到跟前行礼。他有近三个月不曾回家了,此刻老夫人乍一见他,高兴坏了,搂着他不肯撒手。

    大娘子姓赵,系出名门,从小有好的教养,不曾害过人,也算不上大奸大恶之徒,只是有些私心。庶子太优秀,老夫人和夫君对庶子过于偏爱,且总是盖过她所生的嫡长子一头,让她心里很不舒服。所以暗地里刁难徐兆清母子,最后把徐兆清逼得同意去观里才作罢。

    因着这个缘故,后来对徐兆清母子颇有歉疚,在徐兆清去道观后,对他母亲也很优容。

    此刻见到徐兆清,自然欢欢喜喜地,说些漂亮话,“二郎这段时间没有回来,长高了不少,也越发俊了。”

    徐兆清忙向她行礼,“母亲安好,许久没有回来,还望母亲勿怪。”

    赵大娘子忙将他扶起来,“母亲怎会怪你,你有这份心就好。快别跪着了,晨起地上凉。”

    徐兆清看着一旁的大嫂郑氏,躬身向她作揖,“阿嫂好。”

    徐家大郎名叫徐兆明,比徐兆清大四岁,今天已经二十了。新妇是去年嫁进门的,叫郑勤娥,出身清贵人家。赵大娘子很中意这个儿媳,对她也十分不错,没有像别家的阿姑一样动辄刁难。

    郑勤娥笑着欠身回礼,“小叔好。”

    老夫人拉着他的手问,“好孩子,既然回来了,就在家里多陪陪我,你一去二三个月,家里人都惦念你。”

    徐兆清想了想,还是没有立即当着大娘子的面说自己准备参考进士且不回观里的事。

    只应着祖母,“都听祖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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