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年长的宫人都记得,太子十三岁那年因跟随武将习武,长剑不甚划伤了左臂,留下六寸的伤口,那名武将当场便被杖毙,连同当时在场的士兵,甚至服侍的宫人都尽数赐死。

    当时下旨的人正是陛下,即便是长年修道御下宽和的陛下,在下旨赐死一众人之后,心中的怒火和后怕也仍旧难以消减。

    王韬当时因为去被派去给坤和公主送东西才侥幸逃过一劫,至今想起那日的生死一线,也仍旧心有余悸。

    故而今晚看见太子伤到的左臂,心下骇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命不久矣,屁滚尿流地去取药。

    沈宴在宫人的服侍下,沐浴后换了套干净的寝衣。王韬取回药,跪在沈宴脚边轻轻地掀起衣袖,露出他的伤口。

    王韬害怕地流着眼泪,把金疮药仔细地涂抹在伤口上。

    沈宴好气又好笑地说:“哭什么,没出息,孤是男人,划破手臂有什么大不了的。”

    王韬伏在他膝上,哭得肝肠寸断,“这若是被圣人和皇后殿下知晓了,可怎生了得。”

    沈宴见他哭得伤感,难得地安慰他,摸摸他的头,“那就别让他们知道,小伤而已。”

    王韬自小就跟着沈宴,对沈宴的心思还是有几分把握,观今夜太子之反常,就晓得里头必是有大缘由的,于是循循善诱道:“殿下有事就同臣说,臣的命是殿下的,绝不敢有二心,只会一心一意为殿下马首是瞻,只是殿下往后可不能这样了,殿下是国祚根本,绝不容有失的。”

    王韬自幼跟太子一起读书识字,骨子里也有对家国君主的忠诚,痛哭流涕不仅是怕自己被殃及,更是怕太子有失,社稷动荡。

    或许是太压抑痛苦了,沈宴也想找个倾诉的人,“你的忠心孤知晓,只是有些事难以说出口。”

    王韬看出太子有松口之势,忙引他吐露实情,“臣再不济,也愿肝脑涂地为殿下分忧,臣只愿殿下能够不要自苦自伤。”

    自苦自伤,连王韬也看出来了。

    “孤心底有些念头,说出来会遭人神共弃!”

    王韬狠了狠心,咬着牙说:“臣是殿下的人,七岁就跟随殿下,殿下是臣的天,臣不忍看殿下自苦,殿下痛,更甚于臣痛。臣绝不会传于第三人耳,殿下同臣说,臣也能为殿下出出主意呀。”

    王韬的这番话显然让沈宴放下了些许顾虑,沈宴犹疑了片刻,闭了闭目,断然开口道:“月奴说她喜欢徐兆清,孤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一瞬,孤想将徐兆清千刀万剐,更想将月奴永远困在孤身边。但是孤知晓,这念头不为天下人所容,若再不遏制,恐要酿成大祸。孤这么说,你当明白了罢!”

    话说出来后,反倒没有想象中那般羞耻和难堪,甚至有些快意。

    王韬宛若五雷轰顶,一时间心快要跳出腔子里,完了完了。王韬悔不当初,心里直骂自己蠢,表忠心要把自己小命给弄没了,这等大事,不听则已,听了这辈子就不得安生了。

    巨大的震惊让王韬不知晓该怎么接话,主仆二人陷入诡异的沉默,久到沈宴都有些难堪,后悔失言,甚至在想要如何处置这个奴才,将他灭口。

    太子眼中的杀机唬得王韬心跳如雷,他知道既然已经听到了这种秘辛,此时自己生死恐怕只在太子一念之间,万一自己的表现让太子后悔说出这样的秘辛,恐怕这次自己真就离死不远了,于是跪在他身前,言辞恳切,“殿下是臣仰赖的天,臣不管纲常伦理,只在意殿下是否顺心如意。”

    果然,沈宴心想果然没有看错这个奴才,拍拍他的肩膀,“孤知晓这样有违纲常,所以才这般自苦。”

    王韬像是受到了鼓舞,越发要表现自己的忠心,“只要殿下想要公主,臣愿意为殿下把公主留在身边。”

    沈宴眉目冷凝,甩手给了王韬狠狠一记耳光,“这一巴掌是打你媚上惑主!”

    王韬一惊,忙双手左右开弓,边打边说:“臣该死!臣胡言乱语!”

    巴掌像雨点一样密集地落在他脸上,因着畏惧,他是下了死手,这声响在静谧的内殿里显得格外诡异突兀,直到王韬把自己打得头晕眼花,才听到太子大发慈悲地说了句,“行了!”

    “从小你也是跟着鸿儒读书,学过圣贤做人的道理的,君王有过失,你不想着劝谏,反倒一味怂恿,是何道理!公主长大了日后要出降,孤作为兄长,如何留她在身边!孤身为兄长,如何能为了一己之私,误了公主一生!正是因为知道不可为,所以才自苦,所以才要这般自伤来警醒自己,你不思劝诫,倒还乱出主意!”

    跟着一个太清醒的主子,实在是让下属时常感到惕惕然,同时王韬又觉得十分安心和骄傲,这才是天下万民仰赖的未来明君,他跟着这样的主子,实在是三生有幸。

    “殿下教训的是,臣不该这般只顾着向殿下效忠,而忘了殿下这般两难,正是因为太过爱重公主的缘故,伤了公主,无异于伤了殿下。只是殿下这般自伤,往后的岁月还长,殿下只为公主考虑,那也太过辛苦自己了。”

    沈宴痛苦地捏了捏眉心,“今晚的事以后大约不会再发生了。”虽如此说,但语气中却带了十分的不肯定,连他自己也不信。

    王韬见太子这样,有些心软,从小一起长大,他最知晓太子有多不易,也是从心底里心疼他,于是说:“殿下同公主一起相互扶持长大,殿下无法自控,生出这般心思,万一,万一公主也这般,殿下肯留公主在身边么?”

    月奴也这般?月奴她不会,她如今正爱着徐兆清呢!

    沈宴颓丧地说:“她不会,她喜欢她那个师兄。”

    “若是公主也喜欢殿下,殿下愿不愿意和公主在一起?”

    沈宴摇了摇头,“即使她愿意,孤也不愿意。这是错的,会遭世人唾弃,孤不能放任这种事发生,毁了彼此。”

    “王韬,你为何能问出这种话?难道你觉得若是我们都心悦彼此,就能毫无顾忌在一起么?你不会觉得羞耻么!”

    “臣在殿下面前素来就是个不知羞的,臣只是觉得,现如今殿下和公主还未如何呢,殿下已经为了公主这般了。”王韬看了看沈宴左臂的伤,又说:“倘若日后公主出降,常住公主府,同驸马生儿育女,殿下岂非更要伤心难过。”

    生儿育女!跟徐兆清!

    沈宴只要想想有这个可能,内心就无法自控,翻涌出滔天的愤怒。理智告诉他,他们只是兄妹,他应该像寻常的兄长那样,带着高兴但又有些不舍的目光看着妹妹出嫁,祝贺她幸福美满的婚姻。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妒忌和愤怒,他忍受不了她喜欢别的男人,忍受不了注定的分离。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每天夜里他都会想起她,梦见她,白日里,他会用欣赏女人的目光欣赏她,她白玉般的皮肤,嫣红的唇,流光溢彩的眼,孩子气的撒娇,他越看越爱,只觉得她无处不好,简直是长在了他的心槛上,他想要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啊!可她为什么是他的妹妹呢!

    沈宴厌恶自己,厌恶这样的血缘!只要一想到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他就想自毁,把这身血都流干淌尽。

    温暖的烛光下,柔和了太子脸部的轮廓,他素日里矜贵高傲的神情不见了,此刻的他是那样的忧伤痛苦,像个软弱的孩子。

    王韬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他的目光有些贪婪地注视着太子的俊美的容颜,他突然心念一动,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于是果断地抱住太子,嘴里半真半假地安慰太子,“殿下莫要自苦,您只是太寂寞了,太在意公主了,所以才想把公主留在身边。臣是殿下的臣,永远不会背弃殿下,殿下讨厌徐兆清,臣就帮殿下把徐兆清赶走。殿下想要公主留在身边,臣就帮殿下出主意,反正能留一年是一年……”

    沈宴的心痛极了,痛得快喘不过来气了,他紧紧搂住王韬的肩膀,泪水浸湿了王韬的前襟,他一声声喊着王韬的字,“越安,越安,我好苦……”

    这么多年,太子日日就在眼前,高坐云端,王韬终日能看不能碰,如今终于抱到美人太子,心疼他的同时,也心中悸动,心跳得像揣了一只兔子,他手指摸到太子凉如水滑如丝的墨发,馥郁的香气在萦绕在他鼻腔,他深深吸了一口,嘴上还要安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有些感情实非殿下所能控制的,这不是殿下的错,殿下切莫因此自苦。”

    王韬絮絮哄了许久,把他这辈子能想到的安慰人的话说了个遍,终于把太子哄睡着。

    出了殿门,王韬激荡的心绪仍难以平复,回到自己的院落,脱下圆领袍,久久地盯着前胸半干的泪渍,忽的凑近嗅了嗅,这馥郁的香气深深地让他陶醉,这还不够,他忍不住又舔了一下,舌尖咸咸的。

    舔罢又后悔,用手擦了擦,嫌弃自己的舌头弄脏了他留在上面的眼泪。

    他爱抚般地摸着这件圆领袍,一遍遍回味他身上的香气,他坚实的胸膛,他滑凉如水的墨发,他脖颈雪白的皮肉,还有他狰狞的伤口和痛苦的面庞。

    一时甜蜜,一时忧伤。

    王韬就觉得心中苦涩,叹道:“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不能喜欢的。”说罢又不禁陷入沉思,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又想到他说讨厌徐兆清,王韬眼里陡然冒出寒光,那个徐家他惹不起,这个徐他还惹不起么,看他不折腾得这个陈留郡公府不得安宁。

    夜里王韬欲抱着这件圆领袍睡觉,抱了会儿又点灯查看衣服有没有被弄皱,而后又叹息着把衣服仔仔细细地叠好收进箱子里,不放心,还翻箱倒柜找出一把锁,把箱子锁起来。

    如此折腾到天边露出鱼肚白,才囫囵睡去。

    次日,王韬记挂沈宴臂上的伤,早早就来服侍沈宴起身。

    他穿着寝衣,神情冷漠地由着宫人服侍,他又变成高高在上的太子,与他们这些尘泥一样的宫人仿佛隔着天堑一般。

    昨夜的那些苦涩缠绵的爱恨和痛苦,仿佛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

    王韬依旧谨守着自己的本分,多一眼都不敢看。

    待太子上朝后,王韬就去了浔阳住处。

    浔阳对待王韬很殷勤,不仅是因为王韬是太子近臣,更因为她与王韬臭味相投,不,是志趣相投,都是风流多情,爱风月,爱美人。

    她看到王韬的脸,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你该好好照照镜子,一脸纵欲过度的虚弱,昨晚是你弄别人还是别人弄你了?”

    王韬咂摸了一下昨晚的旖旎,不知廉耻地说:“向来都是我弄别人,何时被别人弄过?”

    浔阳越发要笑,“你个无根之人,我倒是好奇,你都是如何弄别人的?”

    这话若换了寻常人说,王韬便要恼了,但他跟浔阳厮混久矣,知晓她只是调笑并非挖苦,故而毫不在意,“你若是好奇,不如你亲自来试试不就成了。”

    浔阳看着王韬的俊脸,就有些心猿意马,她还没有和阉人弄过,不禁心中好奇。

    王韬见她一副春心荡漾的样子,连忙打住,“我现下困的很,改日你来我宅院,我那里有许多好玩意儿,用上那些东西才有趣。现下我找你有要紧事。”他忙正色道:“徐兆清和寿康殿下的时候你办得如何了?”

    “我自小同寿康殿下相熟,对她再了解不过,她现如今已然芳心暗许,只怕非徐兆清不嫁呢!”

    王韬拊掌大笑,“好好好!过段时日寻个时机,将这件事捅到明面,让寿康殿下闹去!”

    说罢又眯了眯眼,他狭长的凤眼里闪着寒光,“这个徐兆清甚是讨厌,什么人都敢碰,须得给陈留郡公府一点颜色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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