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雷的日子,赵兟也更容易做梦。

    不一定是噩梦,大多是纷乱如云般的吊诡情节。

    睡得不安稳,凌晨五点多就醒了。

    他上了露台,天黑得彻底,远处的建筑连轮廓都隐在黑暗里。

    昨天下午的雨,到现在已蒸发殆尽,不留任何踪迹,空气微凉,带着湿气。

    旁边有个吊椅,赵兟就坐在上面,敞着玻璃门,放任清晨的风贯穿他,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那年,他也是坐了一整宿,从天黑坐到天光。

    蜉蝣朝生暮死,他的人生好似在太阳出现的那一瞬间迅速衰败了。

    一生薄命,无爱亦无未来。

    他甚至想过一了百了,以偿自己造的孽。

    奶奶的去世,或许跟他脱不了干系。

    她生下赵兟父亲不久后,便开始守寡,后再嫁,生下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即却青的母亲。

    造成他人生支离破碎的,是他的家庭。

    赵兟父亲离婚再娶,继母主张把他丢给老人家。

    而他那个爷爷,对他从来不待见,直接视而不见。两个姑姑不喜欢他的父亲,连带也不喜欢他。

    只有奶奶管他。

    赵兟厌恶仇恨家里的长辈,父亲、继母、姑姑、爷爷,他到青春叛逆期,作天作地,好像这样就可以气到他们。

    其实何尝不是对自己人生的放逐。

    奶奶总是苦口婆心地劝他,好好读书、考大学,走到外面去,到时这些人,这些事,再妨碍不了他。

    他心动过。

    想象自己如飞鸟飞过山顶,拥有一片广袤的天空。

    一个巴掌扇醒他。

    继母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样的烂人,除了给你奶奶你爸爸添堵,你还有什么用?”

    是啊,他是够烂的。

    母亲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读过书的大学生,下嫁给父亲,一穷二白,受不了,走了。他的“兟”字,是她给他取的,意为锐意进取。

    锐是够锐的,他成了一把开了锋的剑,剑锋却无差别地针对所有人。

    他有天赋,上学早,又跳了一级,但从不把正心思放在学习上。

    学校后街有家台球厅,他是那里的常客,有时翻墙从学校跑出来,不是去网吧,就是到台球厅。

    老板都不收他钱,任由他打,有时陪客人打,赚到钱了,还会分他一笔。

    月考想参加就参加,拿个不错的名次,让奶奶高兴高兴;不想考么,撂了笔就走,拿个零蛋,挨父亲一顿骂。

    吵得最狠的一次,他那晚没回家,在街头像个流浪汉。

    那会儿,车还没现在多,深夜的马路空空荡荡,他横穿马路,也不会飞出一辆车将他撞死。

    奶奶不放心他,跑出去找他,没找到,受了一夜风,感冒了。

    次日,赵兟回到家,继母扬了他一巴掌,用了十分力气。

    他冷眼看着她,脸很快红肿一片。十几岁的少年,眼神似淬了毒的冰刃,又狠又硬。

    “你是我妈吗?你凭什么打我?”

    继母冷笑:“我不是你妈,但我也能骂你。你长到这么大,不感恩你爸养你,还跟他对着干,你有良心吗?”

    “他养我?”他不屑地哧笑,“我学费他出过一分钱吗?不都在你手里?你们不还跟奶奶说,让我出去打工,别上高中了吗?”

    “供你读书跟把钱扔进臭水沟有什么区别?”

    他气得胸口不停的起伏,捏紧拳头,免得一拳砸断继母的鼻梁骨。

    奶奶咳着嗽,喊他的名字,“先先,你高三了,收点心,好好考个大学,好不好?”

    低低地,几乎是哀求。

    先先,唯独奶奶这么叫他。

    赵兟没成年,但身量已高出奶奶好大一截。

    他没作声。

    他最后考了个不错的大学,奶奶特别高兴、骄傲,把攒了多年的一笔钱塞给他。

    “要买什么,就自己拿去买。别跟你姑姑他们说。”

    皱皱巴巴的钱币,还夹着一堆硬币和毛票,上面还留着油手印。

    不知道她是怎么攒下来的。

    他顿时红了眼,说:“以后我好好读书,将来赚钱接你去大城市住。”

    “先先啊,从小你爸他们就对你不好,我身体差,年纪大了,也顾不了你,你将来闯出一片天,就别回来了。”

    奶奶是被气出病的。

    后来,一个普通的午后,她在睡梦中心脏病发作,没有挣扎,没人发现,就这么去了。

    赵兟赶回家,只看到奶奶凉透了的遗体。

    所有人伸出手指,吐着唾沫,怪他从来不让奶奶省心,现在好了,再也没人管他了,高兴了吧。

    他一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

    那一句句骂声,织成一张网,将他密不透风地罩住。

    那时他刚上大学,想像奶奶说的,好好经营自己的人生。

    奶奶的死,像块石头击破玻璃,他听到噼里啪啦的碎裂声。

    却青还在上初中,她抱住他,带着哭腔说:“哥哥,你别难过,奶奶不痛苦的,她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他听到雷声,呆呆地向外看去。

    这或许是初夏的第一道雷,劈得他神魂俱散。

    他不信“变成天上的星星”这种诱骗小孩的话,人死魂灭,什么都不留下。

    但他不知道该信什么。

    信岁月可期?信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人潮散去,他闷着脸恸哭,坐了一整夜,直至天边发白。

    贺晋茂来的时候,赵兟仍维持那个姿势,望着远方发呆。

    他随口说:“你这是在干吗?思考怎么日进斗金吗?想出来了告诉我一声,等我发财了,就把你甩了。”

    赵兟转头看他,“谁甩谁?”

    “好好好,你甩我,行了吧。”贺晋茂把一沓文件放到桌上,“你要的东西。”

    赵兟翻了一下,是一家小公司自成立之初,到现在的各种资料汇总。

    贺晋茂也不讲客气,翻冰箱,开了瓶水喝,突然看到什么,咋咋唬唬地冲过来。

    “我去,赵兟,你家里进过女人!”

    赵兟皱眉,“大清早的,你抽什么风?”

    贺晋茂拈着一根长发,“人类毛发,不是你的,也不会是你儿子女儿的,就是女人的!”

    “阿姨和却青都是女的。”

    他有理有据:“这么长,这么长,你家阿姨明明是短头发,却青头发要细软一点。”

    “你从哪里捡来的?”

    “地上啊,餐桌底下,你们还一起吃过饭了?”

    赵兟抚了下额,“你别像福尔摩斯搜证一样行吗?”

    贺晋茂八卦地问:“谁啊?我认识吗?”

    “蒋畅。”

    他转身走开。

    贺晋茂跟上去,“赵总,你以前行事作风可不是这样的,拒绝就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你现在是在吊人家吗?”

    赵兟睨他,“我什么时候说要拒绝她了?”

    “你那天跟我说的话,明明是不打算跟她有发展。”

    衣帽间也是开放的,除湿机在角落安静地工作。

    赵兟挑着今日要穿的衣服,“失控了。”

    贺晋茂搞不懂他这打哑谜一样的说法,问:“什么?”

    赵兟停了很久,久到贺晋茂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才听到他妥协般地叹了口气,说:“我的感情。”

    贺晋茂闷闷地笑起来,“铁树开花,实属不易。”

    “听起来,你在幸灾乐祸。”

    “哪有,”贺晋茂正色,“恭贺你还来不及。”

    “出去。”赵兟把他驱走,“我换衣服了。”

    “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还怕被人看啊?”

    贺晋茂吐槽着,还是避开了。

    赵兟想到昨天,蒋畅反问他的话。

    以前犯浑,随便交了一些所谓的“女朋友”,那段历史确切地存在,他否认不了,也改变不了。

    后来再没接触过女生,也是真的。

    本科到研究生,赚钱,摆脱过去,成了他唯一的目标。

    因为压力太大,才创造了一个叫“沈献”的人。那句“人间一俗人,以曲觅知音”挂在他的主页,就这么挂了十来载。

    恋爱,乃至成家,没被他纳入人生规划里。所以,也没有这个需求。

    赵兟笑了声,一抬眼,看镜中自己的身体。

    上个月在烧烤店受的伤,处理得不好,留了点淡疤。其实还不止,膝上、脚腕,很多地方有。那些不是功勋,是黥印,记录着他罪愆般的年少轻狂。

    他拉上衣服,走出去。

    车上,赵兟坐在副驾看资料,星期一的早高峰,宿城一如既往的堵,车流缓慢地前进着。

    “不过,你喜欢蒋畅什么啊?”

    赵兟反问:“你喜欢你老婆什么?”

    贺晋茂答不上来。

    “她和我挺像的。”话间,他还能一心二用,仔细阅览手中这份项目详情,“走夜路碰到一个同样没提灯的人,你会忍不住想和她同行。”

    “然后一起走进沟里?”

    赵兟说:“如果可能把她带到沟里,一开始就会提醒她。”

    “所以,你之前是怕?”贺晋茂顺着他的思路,有点咂摸出味道了,“倒也没必要因噎废食吧。”

    赵兟的家庭情况,贺晋茂多少了解一点,站在他的角度是同情,站在女生的角度,可能唯恐避之不及了。

    “是,”赵兟颔首,轻飘飘地说道,“但她身上有温热明亮的烛火,我忍不住想靠近。”

    哪怕是借着这点微末的光,走一段路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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