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问会不会养,也不是问能不能养,而是问自己想不想养它。

    陈沫忽然有点烦躁。

    我想不想养它有什么用呢?我拿什么去养它?怎么说服孙姐?如何有精力耐心去教导它?

    这些后续问题云先生为什么都不想呢?他只是一双专注的眼神望向自己,好像只要自己回答一个“想”,他就能把它留下来一样。

    天真!幼稚!单纯!无知!神经!可恶!罪大恶极!

    陈沫久久没有说话,烦躁渐渐变为悲哀,眼里却积聚起一层浓烈的情愫。

    收养意味着牵绊,牵绊意味着付出,可在这个世上,她不想有任何的关系与牵绊。

    “我不想。”她最后摇摇头,声音像没有力气,头也不回地上楼,走得又急又快,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身后的人愣在原地。明明她的眼睛告诉他,她是喜欢初五的。

    云先生不明白,现在的小沫,为什么总是喜欢做和内心不一样的决定呢?

    他不知道原因,却生出浅浅的心疼。他想起十几年前,她还是个青春朝气的小姑娘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许是和她母亲闹了矛盾,总是郁郁寡欢,形单影只。

    本来身边也没有几个朋友,现在更是连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有一天她冲自己喊,说不喜欢女孩子,喜欢男的,云先生才知道她一直为这事困扰。他觉得好笑,又担心她是真的烦恼,只好尽量飘得低一点,再低一点,好听清她的话,看清她的脸。

    这样反常的举动让那段时间的气象部门伤透了脑筋。

    那时陈沫性格没有现在这么反复无常,还总是喜欢和自己讲话。和她儿时性格脾气不同,长大后的陈沫话变少了很多,眼里还多了些青春特有的孤独迷茫。

    不过云先生看得清楚,她眼眸中那片纯粹澄净从未变过,总是睁着一双眼,定定地看着自己。

    他不能和她说话,不能见面,甚至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每一次倾听她心事时只能刮起一阵雾蒙蒙的微风,轻轻晃动她面前的树叶来回应。

    云先生那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直到她交了一个朋友。

    一个长相普普通通却活得自由自在没有心事的孩子。

    那个孩子叫颜柒。

    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陈沫身边的流言蜚语,喜欢亲亲密密地搂着陈沫的胳膊走路。云先生一度羡慕了她很久。

    他仍然记得她和陈沫一起爬山过夜的那天,因为离得近,能清晰地听见她们的对话。

    陈沫夸他的时候,他特意找了一个光线最好的地方,把自己调整到最适合的角度,连同身体各个部位的湿度也严格把控,这才映红了那半边天空。

    晚上她们俩的睡袋挨在一块,两个人都只有个头露在外面,他听见颜柒问她未来喜欢的生活是怎样的。

    陈沫一双眼睛在黑夜中看了他很久,说:“我想有一栋房子,养一只狗,守一片云,爱一个人,我画画养他们,然后平平凡凡地过完这一生就好了。”

    颜柒声音困懒迷惑:“可是,这很普通啊,你家那么有钱,很容易就能过上的。”

    陈沫笑了笑,声线压低说:“我嘛,本来就没有什么鸿鹄之志,只是不太喜欢孤独。”

    颜柒快要睡着了,她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小:“怕孤独,那有我一直陪着你就好了……”

    他吹响她们头上的树叶,无声说道,我也是。

    陈沫听见飒飒风声,一骨碌坐起来,高兴地想告诉颜柒。结果用力过猛,一头栽进旁边的石坑里,摔了个鼻青脸肿。

    然而若干年过去了,现在的陈沫却没能过上自己所渴望的“普通”生活,而那个说好一直陪伴的人也没能遵守承诺。她永远留在陈沫的过去里,始终是那个年轻又不知忧愁的孩子。

    ……

    云先生和初五对视一眼,长叹口气。初五歪着脑袋,鲜红的小舌舔了舔湿漉漉的鼻头,不明所以地望着云先生。

    云先生笑着和它解释:“初五,不要生气,她只是在说违心话,以后,她也会成为你最重要的人。”

    云先生自顾自地肯定道:“你会喜欢她的。”

    初五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一个劲地高兴摇尾巴。

    *

    云先生不知道和孙姐说了什么,孙姐竟然答应暂时留下了初五。

    初五是一只黄脸白面的小土狗,眼睛像黑豆一样炯炯有神,小尾巴见人就摇,喜欢咋咋呼呼地跑来跑去。

    它被养在杂物间里,很聪明,并不怎么叫唤,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仍然不敢接近陈沫。

    陈沫时不时就不动声色地盯着初五看。她在网上给小狗买了一堆东西,从狗粮、牵狗绳到狗狗指甲剪、尿垫等等,品种齐全。

    但云先生似乎不喜欢给它用牵狗绳。

    每次陈沫递给他绳子的时候,他就装作没看见,默不作声。

    陈沫见他装傻充愣,戳戳他问道:“为什么不牵绳子?”

    云先生闷闷回道:“初五不喜欢。”

    陈沫冷漠无情:“不喜欢也得牵着。”

    云先生抬头直勾勾地望着她,真诚发问:“可是为什么人类不用被牵绳走路呢?”

    这说的是什么话?人怎么能和狗比?陈沫继续冷漠地想。

    陈沫和他面对面,忽地贴近,似乎在确认云先生这话是否真心。然而云先生是真的不明白,陈沫只好用哄小孩的语气回道:“人类不会乱咬人。”

    云先生迷失在陈沫凑近的星眸中,恍惚回道:“初五也不会。”

    “没人相信。”

    “那人类为什么可以信任人类?”

    “人类也没有很信任人类。”

    “不信任那为什么人类不用被牵绳?”

    怎么又绕回来了?

    陈沫咬牙切齿地解释道:“既然我们在人类社会,就得守人类的规矩。”

    云先生纳闷:“可是之前人类没这个规矩。”

    陈沫没了耐心,嗯嗯两声敷衍道:“新加的不行吗?除非你让初五说话,就说自己绝对不会乱咬人,那就可以不牵绳。”

    云先生反驳不了。狗语他研究不深,毕竟他和他父亲一样,喜欢的都是人。

    云先生只好乖乖给初五套上狗链。

    不过这天,孙姐最担心的意外还是发生了。那个常年不见踪影的隔壁扑街写手在夜晚出门采购,回来的时候迷迷糊糊走错了路,不小心打开了杂物间的门,看到一双绿得发光的眼睛。

    扑街写手:“……”

    初五:“……”

    那天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一阵鬼哭狼嚎惨如杀猪般的尖叫声。慌乱中初五也被那潦草的青年写手踩了一脚,嗷嗷嗷地叫起来。

    一人一狗都被吓得不轻。

    孙姐不得已要求云先生在三天内送走初五。

    陈沫冷着脸一如既往地没说什么,云先生却也罕见地没为初五说话。

    这下真的没有什么理由可以留下初五了。

    但第二天早上云先生就不见踪迹。

    陈沫醒来时没看见云先生,有些怔忡茫然。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出去给自己买早餐,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陈沫感受到久违的孤独。

    陈沫开始胡思乱想。

    他没有因为自己脾气不好跑了,但因为养不了初五所以跑了吗?

    这是什么道理?她还比不上那只狗?

    还是说他终于发现自己的烂脾气跑了。

    可明明是她把他领养回来的,他怎么能跑。

    这一整天都昏昏沉沉,过得很不踏实,陈沫画画也没画,拿出手机打游戏来转移视线,然而玩了几把游戏又觉得无聊,干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最后她终于后知后觉地生气。

    他跑了

    他果然跑了。

    他说的那些果然是骗她的。

    陈沫总算想起自己还没吃饭,麻木地下楼,却发现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月亮和星星们缀满夜空,竟然已经是晚上了。

    生活突然变得有些难熬,她好像也忘了自己之前是怎样生活的。

    这才几个月啊?自己竟然已经依赖他到这个地步了。陈沫无不嘲讽地想。

    但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离开了谁她都照样能等死混吃地活着。

    她才不会想他。

    只不过自己身边少了个人,显得更加无趣。

    陈沫在厨房没有搜罗到什么吃的,于是准备出门买点。

    还没走出大门,看见一个人影向自己跑来,他跑得很快,带起的风仿佛吹过自己颊边。

    身后传来孙姐的大嗓门:“诶,小陈,你才下来吗?你家小云今天出门办事,要我和你说一声来着,你看看我老糊涂了,给忙忘了!”

    这一天的烦躁不安在这一刻消失,陈沫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整个世界仿佛又握在她手中。

    她忽然也向前快走了几步,和披星戴月奔来的云先生迎了个满怀。这是陈沫第一次主动离他这么近,近到陈沫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云先生呼吸打在她耳侧。

    陈沫突然伸手,紧紧抱住还在喘息的云先生。这占有欲极强的动作让云先生怔了怔,他的头轻轻靠在陈沫的肩膀上,小心翼翼地反抱住她,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他正准备开口解释,却倏然听见她在自己耳边恶狠狠地说道:“你要是再敢跑就千万不要回来,我怕我忍不住把你给剁了。”

    云先生无端地低声发笑,他单薄胸膛下荡开一圈圈振动的笑声。接着陈沫额上忽然落下一个又轻又凉的触感,带着潮意和温热,小心又珍惜。

    刚放完狠话的她不禁抬头,眼睛睁得极大。

    她的眼睛映出漫天星辰,也映出云先生的倒影,倒影中的人眼底爱意暗潮汹涌,遮挡不住。

    他温柔道:“小沫,我留了字条你没看到……不过我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我父亲和我说,人间有句话叫‘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当时并不明白,因为人间白首不过几十载,想要不相离太过简单。”

    “但现在我好像明白了,这句话意思应该是,如果可以陪你到生命的尽头,哪怕只有短短几十载的岁月其实也足够幸运。”

    “我真幸运。”

    “你明明知道我爱你,不会跑。”

    他在说什么?

    他在说爱我。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人爱我。

    怎么会有人会一次又一次,奋不顾身地奔向自己。

    ——这么无趣又消极的自己。

    陈沫现在才真正相信,她好像,真的有了一个可以去爱的男朋友。

    她蓦然抱紧面前这个干净清洌的云朵,他身上全是深山青木的气息。这个拥抱越勒越紧,云先生的呼吸都变得艰难。

    云先生终于忍不住说:“小沫,疼。”

    陈沫还是死死地抱住他,哪怕肋骨被压得钝痛也不放手,像是要将他融入自己的骨血中。云先生只好把身体变得像云一样轻柔。

    她说:“云先生,可我不爱你。但你求求我,我也许会答应。”

    于是云先生听话又坚定地求道:“那我求你,求你爱我。”

    他连求人的样子都像狐狸精般,蛊惑人心。

    陈沫眼尾泛红,泪珠欲落未落,却笑着声音喑哑道:“我勉为其难地如你所愿吧。”

    她抱着他,好像自己活了这二十多年无处安放的爱都有了尘埃。

    爱原来是这样。

    云先生胸前濡湿一片,他用下巴抵住陈沫的发顶,任由陈沫无声地哭泣。

    吾有所爱,入吾怀中,吾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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