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初十是按例进宫请安的日子。卿玥坐在镜前发呆,碧水手执檀木梳,梳齿轻柔地拂过卿玥及腰的乌黑发丝。

    “殿下,今日贴花钿吗?”碧水放下梳子,编起发辫。

    “不贴了,就这样吧。”卿玥望向铜镜里那个自己,眉心偏上处那颗红棕褐色的痣俨然其上。

    “今日戴这个吧。”卿玥在桌前装步摇的匣子里挑出一根鎏金蝴蝶挂珠步摇。这像是卫贵妃会喜欢的模样吧。

    不得不说,碧水的手一向很巧,今日的发髻朴素却不失大气,插上几只点翠海棠花绿簪,配上那步摇,再着套湖蓝镶金边长袄,已是正好。

    向皇帝皇后请安过后,卿玥穿过长廊直行至卫贵妃所在的宫殿。长廊外风雪正胡乱纷飞,花园湖心处的鱼被冰阻隔在水下。

    殿外的老宫女见卿玥前来,早早便入内通传,门外的太监引着卿玥入了偏殿。

    偏殿被卫贵妃打造成书画坊的模样,墙上挂满了水墨图。

    “玥儿,来了,帮我看看这幅画字该题在何处好。”卫贵妃正站在长桌前,手持根沾墨的中白云在画卷上方游走,却迟迟不下笔。

    “你们都下去吧。”卫贵妃抬眼望向身旁研磨的宫女和方才进门的年轻太监。

    “这处吧。”卿玥上前,指向画卷左侧上方的留白,“配上贵妃娘娘的一手好字,再盖枚朱红小章,这画就堪称是绝佳了。”卿玥话中带着轻易可查的笑意。

    “你这孩子,就会讨我开心,和珩儿一个样。”卫贵妃讲笔暂搁置在桌角的笔架上,转身握住卿玥的右手,“本宫有时候想,你要是我亲生的,该多好,小时候就不用遭那么多的罪了。珩儿那个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他定会护着你。”

    卿玥低头,下巴贴上卫贵妃的肩膀,浑像只撒娇的小猫,“现在有您疼,玥儿已经知足了。”

    卫贵妃右手抚上卿玥的后背,如同安慰婴孩般轻轻拍打。

    须臾,卿玥从怀抱中脱离。

    “珩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他去替你父皇办事,今岁春末出发的,算算日子,下月除夕前应当能回来。等你珩哥哥回来了,我们三个好好聚一聚。”卫贵妃摸了摸卿玥的头,笑得温柔。

    “嗯。那时定要让珩哥哥把上次没讲完的故事讲完。”卿玥顺势将头靠向卫贵妃的掌心。冬日寒凉,那里却有着这深宫中唯一的暖意。自卿玥北上来,一直如是。

    在卫贵妃宫中一起用过午膳后,卿玥启程回府。

    漫长的宫道上,宫女太监们低眉疾走,又忽然在某个步辇出现时驻足叩首。

    步辇之上的女子满头金玉,身着大红锦绣银线暗纹狐裘。那抹红,在皑皑雪色中更显艳丽,仿佛生来便当如此瞩目。那女子本昂头正视前方,却在此刻将目光倾注于五十步开外的卿玥脸上。卿玥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不用看清也能想象出她眼里的傲慢及轻蔑。她一向如此。

    雪花落在卿玥肩上,顺着风行的方向,卿玥施施然朝步辇上的女子微行了礼。

    得到想要的回复后,女子所在的步辇重新朝皇后寝宫的方向行进。

    红裘渐远,卿玥收起方才面上的浅笑,冷眸望向傲态依旧的那女子。红色被风雪掩住,像极了雪夜被压枝的那株腊梅。

    卿瑜,希望你能一直如此。被珍视,被保护,像在云端那般骄傲自得。相似的话,卿玥在心里想了好多年,却从未说出口,这次亦然。

    还有一月便至除夕,市井小摊贩卖的商品也增了许多喜庆之物。

    府里的老嬷嬷六月之前告了假,回江南老家含饴弄孙去了。卿玥喜得了个无人管束的清净,起初是同碧水扮作寻常人家的女子于繁华街市闲逛,后来便常于白日着男衣便装孤身踏步京城。碧水原先还大着胆子劝诫一二,渐渐地只得顺了卿玥的意,暗自让府里武艺还算精通的侍卫远远跟着她。

    街角卖糕点的摊子前,两男一女正排着队,卿玥轻手轻脚跟在后面。

    “听说了吗,自从王大人他们家儿子死后,王夫人那叫一个以泪洗面,哭到后面连饭都不吃了,精神失常了都,天天往他儿子死的那个地方跑。前天俺婆娘赶早市买菜时还看见他们家家丁出来找她,最后还是几个嬷嬷给捆回去的。”前面一个满脸胡茬的粗汉忽而低语。

    “净瞎说,我前天就在天香楼住下的,怎么没看见?”粗汉身后发丝凌乱、满身酒气的白脸书生扯高了嗓子。

    卿玥前方挽着简单发髻,手提老旧竹篮的中年女子凑向粗汉的方向碎语,“是真的,我姨母在里面当管事嬷嬷,昨天来我家时还和我娘唠叨此事呢。”

    “你们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叫他们王府的人抓走,小命哪天就没了。”糕点铺的老板一边将热腾腾的蒸糕包装好递给粗汉,一边抬头对眼前的客人们说。

    “说得中,不谈了不谈了,俺儿子闺女还等着俺回家烧饭呢。”粗汉小心翼翼地将蒸糕揣进衣袖,匆匆离去。

    卿玥心中猛然划过一丝不知缘起的悲凉,虽下定决心要走这条路,虽他王庆的死于自己并无干系,虽她一直不喜王母那阔绰样……但那曾高高在上、极好面子的女人却真真是疯了,为了那个流连花楼、不敬祖宗的窝囊儿子。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真心待你啊,王庆。原来雪夜的血,一直流到今日都未干涸,流向的不是他王保山,也不是王庆整日宿眠的莺莺燕燕,而是那个先前日日骂他败家子的高贵妇人。

    买完蒸糕,卿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手中的热气弥散,渐渐生出冷意。

    还是寻家酒肆,要点热酒,配着蒸糕,果腹的同时暖暖身子吧。卿玥决定前往城西那家醉仙居。

    此处离那不远,卿玥很快便到了店门口。正欲拂去身上的细雪进门时,酒肆对面传来的女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都说了我会付钱的,明明是你们店的小厮手脚不干净,进了我的房间,偷了我包裹里的盘缠和金饰,你们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那女声尖锐却不显刻薄,虽是责问,声音里却掺杂了丝可见的委屈。卿玥循声望去,那女子的打扮略显一番奇特,乌黑的发辫末端嵌着金饰,外着雪白貂裘,里面却是套华丽耀眼的金色长裙,裙摆镶着细碎的红色挂珠。

    “我呸,你这丫头片子,看起来还挺有钱,人却小气的很,我们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却说再过几天就能给我们钱了,结果呢,赊了几天的饭钱自己心里没数吗?你那劳什子金的银的,就用来抵债吧。我们店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快点滚蛋吧。”女子对面,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嘴里骂的极脏,身旁的小厮顺势将一袋包袱扔在她身前,里面的琉璃珠散了一地。

    “你!你们欺人太甚!”那女子浓密的睫毛之下,一双浑圆的大眼睛此刻微微含着怒意,她的手往腰间摸索了一番,却又在某个瞬间垂下。

    跋扈模样的老板和小厮进了店,方才还聚齐起的人群像是约定好般四散。

    那女子眼里擎满了泪水,本就红艳的唇色被咬的更加浓丽。她弯下腰拾起地上还可寻到的珠子,吹了吹尘土放进包袱里,抬眼间的某个瞬间望向了卿玥所在的地方,继而又低下头。

    远方突然传来马啼,街上的行人忙不迭躲至道路两旁,一阵疾风从那女子身后百步方向掠过。是匹逃离主人驾驭的奔马。

    那女子仍沉浸在拾取地上珠子的过程中,卿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马显然就快要接近女子蹲下的地方。马儿疯跑下的力度何其大,被它撞倒,不残也定伤的极重。

    顾不及那么多了,救人要紧。卿玥扔下手里的蒸糕,朝女子的位置急跑。

    “小心!”卿玥下意识大喊,在离女子一个身形远时将其一把拉起,拽至旁边街道。那女子显然被卿玥的举动惊到,手中拾取大半的琉璃珠从掌心逃脱,落入街角的积雪堆里,身体也不自觉朝着卿玥的方向倒去,她发辫的末梢扫过卿玥的耳际,卿玥的耳垂下一秒便发了红。

    那女子显然意识到两人快要一齐摔倒的事实,头向后仰,尝试着摆正身形。卿玥亦想顺着那个方向调整,但两人的重量却击溃了这一想法。

    要摔了吗?卿玥暗想,后背处却于此时突然出现个支撑点,不知从哪出现的一道剑背接住了卿玥的后脊,用力一带,将二人推至摔倒的反方向。

    摇摇晃晃着,终于堪堪站稳。

    方才那奔马于此时急急跑过,马蹄触及小摊简单支起的货架,散落的木块往方才那女子蹲着的位置狠狠砸去。去如厕归来的摊主正巧看见货架被马儿冲撞倒地的一瞬,却也顾不及心疼,只是呼出一口凉气,庆幸着刚刚自己并未在摊位,不然倒地的可不只货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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