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半日,芙蓉湖畔出现两具浮尸的消息便已传得满京都的男女老少皆知,一时骇然。

    卿玥未及出门,便听得偏门值守的小厮侍女们议论此事。听闻宫里的那位震怒,本该是官员休沐的时节,却一连急旨唤了一众大臣与皇子至殿中商议该如何安抚民心。

    京都最近发生的事比起往年确乎太多了,纵然卿玥不去特意回想,也觉得这其中似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绕过所有人的目光搅弄风云。又或者,不只是一股力量。卿玥望向墙角已不那么娇艳的红梅,不自觉想起不久前那个雪夜。上一次是王荣,这次……又是谁?

    “殿下,宫中递了帖子过来。”碧水一大早便出了门,此刻手中捧着份书函从前厅急步走来,萧然远远地在她身后跟着。

    卿玥放下手中的暖炉,不紧不慢地展开书函。

    后日就要正式宴请阿塔尔使团了吗?才权衡利弊了这么些时日,这么快就要定下来了吗?宫里那位,倒是一如既往地不放过任何一丝利益。卿玥睫毛微颤。

    “碧水,帮我备好件体面些的衣裳,在宫宴上不抢风头也不失了气度的那种。后日你随我进宫,今日便先再给你放个假。我出去一趟,这暖炉你帮我收起,不必跟着,我自己出去便好。”卿玥将书函卷起,看向远处望向碧水的蓝衣剑客,转身向寝屋走去。

    “殿下。”碧水想起晨起外出听见的闲言碎语,“近来京都不太平,还是让奴婢跟着吧,殿下要是不愿奴婢跟着,那让萧然跟着也好。”

    卿玥停步,道:“芙蓉湖畔那事我知道了,我有分寸,你不用担心,不用跟着的。”

    “既是知道了,奴婢更不敢让殿下此时孤身出去了。”碧水朝身后的萧然比了个手势,那蓝衣剑客便缓步朝此处走来。

    “碧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的性子你知道的。不用跟着,也不准跟着。这是命令。”语罢,卿玥不再回身,关了屋门,对镜拆去头上的珠钗,在衣柜里寻了件普通样式的棕色衣服换上。

    郊外竹屋处。

    昨日之后,宿九川便被勒令躺在床上静养,在白方尊没点头之前不可乱动。

    屋外飘入几缕药香,伴随着药香而来的是缓缓的脚步声。

    安心睡了一宿,白方尊全然将昨夜的尴尬与不愉快忘却,此刻正是眉眼带笑、神清气爽。

    “我感觉好很多了。”见白方尊前来,宿九川小心翼翼地试探。昨夜眼前这老头拿找卿玥告状之事要挟自己听他的话,宿九川心中再多的不愿只得被吞进肚子。

    “忘记答应我什么了?躺着。”白方尊坐在木桌前品茶,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要是放你出去,明天就得给你收尸。”

    宿九川假意咳嗽了一声,目光投向床尾竹架上挂着的斗篷,“你就一直一个人住在这?”

    “那哪能,这是我早先的住所,我城里还有去处呢。要不是你,我昨晚可就在那兰亭街口看戏,今日说不定就在醉仙居品美酒了。”思及此,白方尊冷哼了一声,忽又记起昨日下午将要回城时匆匆造访的卿玥一行人。

    “等我好了,我都补给你。”宿九川回道,思绪却已经飘至昏迷前的最后一秒。竹林处那个不算拥抱的拥抱,仿佛此刻还存留着余温。

    得了命令,碧水果真不再固执地跟着。卿玥缓步绕着芙蓉湖畔闲走,绕至日暮将至,依旧没将事情想明白。从宿九川遇刺到今晨发现的浮尸,一切发生的太快,卿玥还未来得及思索,只觉得心中忙慌。

    今日的街市明显比昨日冷清,芙蓉湖心的那艘商船也已不见踪影。卿玥站在昨日卖兔子灯的拱桥上望了湖心许久,借着日落西山前的光亮,低头朝鬼窟深处前去。

    夜还未深,销金屋的大门虚掩,里堂的烛火幽微,透过门缝,只看见个小厮模样的瘦高背影擦拭着桌椅上的灰尘。

    怎么不见上次那跛脚小厮?明明这几月每次来,都能在前堂看见他的身影。卿玥于心中揣测,犹豫着是否要推门进去一探究竟,终是放下了悬在空中摇摆不定的右手,赶在天黑前回了府。

    京都里的风总是吹得特别快,自官府出了告示,说芙蓉湖畔捞起的两人是自己醉酒溺水身亡后,才一日光景,百姓于街头巷尾的谈资就从惊天的诡案变至讨论阿塔尔使团公主的和亲对象究竟会是谁。

    这日傍晚,卿玥乘着马车至宫门外,正巧看见与父亲一同赴宴的范辛。他好像比上次见时更白净了些,范简的面容却好像比上次见时苍老了许多。待卿玥下车站定,那二人的背影已被宫门处络绎不绝的人流淹没。

    长乐宫中灯火长明,身着绯红的乐师于殿中拨弄琴弦,高台上端坐的帝王眸色深重,精心梳起的鬓角掺了几许白发。高台之下离帝王不远的距离处,左手侧坐着心思各异的后妃皇子们,右手方向则是此次宴饮的主角——阿塔尔使团的皇室及来访使臣。卿玥盘腿跪坐在大殿之下较靠后的位置,抬眼可见数百公子王孙、朝臣贵胄的面容,想见的人却一个也看不真切。

    一曲作罢,高台上的帝王举杯,席下的众人齐饮。

    “陛下,微臣未入中原时便已听闻京都子弟个个才俊,尤擅诗文音律。既已来此,臣今日斗胆想与有缘之士讨教一番,也算了了半生的心愿,不知陛下可否准允?”阿塔尔使团所坐方位处,一满头卷曲金发的中年男子站起,其身前发镶金珠的古铜肤色青年人低头饮酒不语,眉眼光芒晦明不定。

    “这有何不可?琰儿,珩儿,珙儿,你们有谁愿意?”卿言于高台上轻抚胡须,侧头向左手处几个皇子端坐处发问。

    “禀父皇,既是阿塔尔使者的心愿,儿臣愿献丑。”坐于左手侧首位的卿琰起身拱手,他今日一身蟒红鎏金丝线暗纹大袍,在大殿两侧烛火的映照下,金光尤为夺目。

    “好!小福子,去给大皇子取把上好的古琴来。就取朕书房里的那把来,着人速去速回。”小福子新近得宠的近侍太监,也是皇帝身边总管太监洪祥有意培养的接班人之一。

    约莫半刻钟时间,古琴已被架在大殿中央,卿琰昂首,脚步生风地走去。

    “有乐怎么能少得了舞?小妹虽不才,却也是我阿塔尔王庭中舞艺高绝之人。既贵国大皇子献曲,我阿塔尔公主亦愿以即兴之舞伴之。”方才那使者前端的年轻人将金杯置于桌板,嘴角带笑地看向身侧脸戴面纱的姑娘。

    “哥!”那姑娘摆头,右手于桌下拽了拽男子的衣袍。

    “敏儿,听话。”男子这声音很轻,轻到只他们两个能够听清。

    或是因为殿内攒聚的人过多,又或是因为大殿两侧的灯烛摆放过密,才饮了几杯酒,卿玥便已觉得浑身暖热,初来大殿时指尖的冰凉渐渐褪去。

    大殿中央,光芒笼罩下弹琴伴舞的男女看上去仿佛认识了很久,却又显得格外疏离。那女子的面纱随舞步翩跹,发辫末端的金珠因旋转而晃动相撞,听上去倒像是与乐声浑然一体的鼓点。

    卿玥抿了口酒,抬眼看向殿中。若不是今日这一宴,自己竟不知卿琰还会主动于众人面前奏乐。他一向高傲的性子,原来也会折腰么?

    醉了,定是醉了。卿玥于心中暗语,纵然卿琰如何模样,纵然他的文人风骨和温文儒雅是装的还是真的,与自己何干。管的少些,日子总是好过的多。卿玥放下手中的玉杯,低眸看向桌上的糕点。

    不知从何时起,卿玥有一种被一道目光注视许久的感觉。再度抬头望向殿中不同的面孔,确认似乎无人朝自己看来时,卿玥的目光不自觉凝向殿中舞姿曼妙的女子。

    那就是传闻里远赴中原而来和亲的阿塔尔公主吗?面纱的遮蔽使得卿玥看不清女子的完全面容,但不知为什么,卿玥愈加觉得那女子的身影有些熟悉,就好像曾经和她在命运的某一处街角相遇过,但又短时间无法将其与记忆中的任何一人对应。

    猝不及防,卿玥于一瞬有种和那女子对上目光的错觉。那道目光比殿中任何一道烛火都炽烈,比卿琰手下的任何一道琴声都深远,就好像始终在看向自己,仿佛要将一个完整的自己看穿。

    这下,或许真是醉了。卿玥移开目光,唤了身后的碧水,寻了个如厕的借口,悄悄离开大殿。

    大殿之上。

    赫舍里敏想过无数个和那日几面之缘的好心人相遇的可能,却从来没想过,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来得如此意想不到。

    她早该发现的,那日的那个“他”明明就是个女子。眼睛像,眉眼像,声音也像。然而那日,初入中原的她只以为那是个别样清秀的中原男子罢了。

    除夕夜宴时的匆匆一瞥,赫舍里敏还不确定,只道必然只是两个长得像的陌生人,又或是血缘联系的同胞兄妹。然而今日,自己借着舞步靠近的一瞬看见那人眉心处的红痣,那颜色、那位置,和那日所谓“公子”显然一模一样。

    天下真的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吗?

    退一万步,天下纵然有那么巧的事情和自己又有何关系?此番入中原,她还有得选吗……

    赫舍里敏突然便释怀了,藏在面纱之下的唇角牵起一丝算不得笑意的笑。那夜的月色很美,今夜的月色也有一些不同。

    毕竟……总算是见面了。

    这比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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