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主播在电台里说：“今天沿江广场举办的嘉年华烟花秀，据说现场估计已经有两万人，沿江广场附近两公里都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各位想去看烟花秀的听众朋友们，一定要遵守交通秩序，保障交通安全。”
离沿江广场还有两个路口，林乐多便让师傅找了个方便的地方停车了。
再往前去，估计走路都比车爬快。
站在马路边，林乐多看眼手机，跟段屿阔说：“还有五分钟就到十二点了，我们估计赶不上了。”
走到沿江广场都要十来分钟。
段屿阔此行本就意不在此，扫了眼身旁朝沿江广场蜂拥而去的人群，更兴致缺缺。
但林乐多好像也并不在意赶不赶得上，心情很好。他问：“你不想去？”
江风刺脸，跟冷针似的。林乐多一哆嗦，把围巾拉了拉，罩住半张脸，只露一双明亮的眼睛。
她环视一圈周围的热闹，心满意足道：“这里也能看啊，没必要非去那儿人挤人。”
林乐多在江边的防洪堤找到一处绝佳观景位，用她的话说，既能看到广场的人群热闹，又能看到天幕上烟花绚烂，还闹中取静，没人喧扰，难道不是绝佳？
她总是很能说，段屿阔没搭话，双肘搭在防护栏上，在手机里回段奕心消息。
【哥哥，你怎么突然走了啊？妈妈说晚上要一起跨年，吃饺子，我还让她给你煮四十个呢！】
段奕心生怕把她哥饿死。
【不舒服。】
段屿阔文字回。
【那你吃饺子了吗？过年一定要吃饺子的！】
【吃了。】
【吃了什么馅的呀？有妈妈包的三鲜饺子馅好吃吗？】
段屿阔不习惯也不擅长这样琐碎日常的聊天，不再回复，结束对话。忽然袖子被人扯了下，他摁息屏幕。
林乐多在旁边高兴地指着天空：“段屿阔，你快看！”
砰一巨声，天幕上，烟花绚烂炸开。
没分过来一个眼神，明媚的脸上满是专注，她眼睛都快看入迷了。
段屿阔观察着身旁人，像黑白电视看不懂彩色电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鲜活色彩？
他收回眼神，双手抄兜，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望向天边。
浓黑的夜幕上，烟花缤纷耀眼，热闹辉煌。
“你拍的照片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一点长进？”女人瞧着不苟言笑中带点无奈的英俊男人，不满地皱眉，随即又舒展开，“还是你儿子靠谱。段屿阔，待会儿把照片发给妈妈，妈妈过两天去洗出来，放进相册里。”
……
记忆里，四年前的沿江广场跟今晚一模一样。
施曼屿喜欢把值得纪念的时刻都以照片形式留存下来，段展越拍照难看，总被她嫌弃。
不知不觉，段屿阔已经从外套里拿出了手机。打开相机，屏幕里的烟花跟四年前别无二致，物是人非。
林乐多盯着天空上的无人机表演，是生肖秀，兴奋地回头：“段屿阔，老虎！”
被喊，段屿阔目光下视，浓稠夜色里一张白皙明亮的脸，眼睛弯着，快乐几乎透过目光传递出来。
咔擦，手指正好滑过相机快门，定格在此刻。
烟花秀结束，林乐多才发现刚刚光顾着激动了，没拍下一张照片留念。
林乐多转头问：“段屿阔，你刚刚是不是拍了照片，能发我几张吗？”
段屿阔脸色淡淡，不知道在想什么，鸭舌帽压着，偶得几缕路灯照亮，她才窥见他眼睫阴影下似乎有几分浅淡的低落。
他心情不好，她给予尊重，不再多言。
江边风大，林乐多头发被吹得猎猎，她一次又一次把乱舞的鬓发别到耳后，但都像是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在做无用功。
有点烦了，正准备反手把头发扎上，哪想，一顶鸭舌帽忽然罩下，带着余温，把所有头发都压得老老实实。
林乐多诧异地转头，冷风把段屿阔的头发吹得柔软蓬松。
还是无言。
片刻，林乐多佯装发愁：“我想谢谢你，但又怕打扰你，你觉得怎么样比较好？”
嘴角松动，段屿阔说：“你现在这个话题就找的很好。”
林乐多唇角一翘，一点点小自得：“是吧，让大冰山都开口说话了。”
风把眼底的情绪都吹走了，段屿阔瞥她一眼，又是在笑，忍不住问：“心情这么好？”
“还不错。”林乐多回，默了下，继而反问：“……刚刚是在想家人吗？”
说完感觉不妥，她马上补充：“如果这个问题冒犯到你，我很抱歉，你不必要回答。”
或许是她的紧张让人受用，段屿阔答：“想回答呢。”
林乐多好笑：“你是幼儿园小朋友吗？想要什么奖励？”
段屿阔很会煞风景：“幼稚。”
林乐多三重肯定表否定：“是是是，就你最成熟。”
“……”
段屿阔心不在焉地跟着林乐多旁边，终于发觉路不对劲时，人已经站在一家夜宵店外。
他眉头一皱，看向身旁。
林乐多熟练地在跟老板点单，要了些烤串，还要了一份炒河粉。
点完单，她跃跃欲试地跟段屿阔说：“我们坐外面的大棚吧，看起来是不是很有感觉？”
站在人间烟火气里，段屿阔帅得出尘脱俗，对林乐多选择性的民主一针见血道：“我的意见很重要？”
林乐多装蒜，眼睛又弯起来：“段屿阔，你人真好，什么都听我的，那我们就坐外面。”
少得她这样奉承，段屿阔一时不知该无语还是该气笑。
逢节客多，等了好一会儿，菜品才慢慢上齐。
林乐多倒上两杯大麦茶，一杯递给旁边，自己拿杯子去碰杯：“新年快乐。”
又说：“谢谢你今晚陪我出来。”
段屿阔人高马大，挤在塑料椅里，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我自愿的。”
这话戳到她笑筋，林乐多又乐不可支。
这时她才发现，她不仅跨年夜是和段屿阔一起过的，中秋夜也是。
“早知道今晚会坐在一起跨年，第一次见面你就该对我友善点。”林乐多睨一眼对面。
“我应该放鞭炮欢迎？”段屿阔看回去。
林乐多瞪大眼睛：“算了，当我没说。”
当时不知道，他性格天生就冷淡，但人不坏。而且第一次见面，她其实也没资格要求别人该怎么对她。
人只能管自己，管不了别人。
林乐多另起话题：“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
段屿阔打眼看着，听她要说什么。
林乐多：“其实一家人一起过节，未必有一个人自己过节好，至少自在。”
她在挑炒河粉里的洋葱：“我真的这么觉得的。”
但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有慨他人之慷的嫌疑。毕竟她父母双全，他却是真的失去了至亲。
段屿阔没说话。
林乐多自觉失言，懊恼自己不该说这么敏感的东西。
正打算抱歉。
段屿阔慢声：“今晚受委屈了？”
林乐多手一顿：“没有，我随便说的。”
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眼睛黏在了炒河粉上。
可是好假，太假了。林乐多自己都骗不了自己，片刻，平静说：“是有一些不愉快，但再亲的人之间，也总会有争吵。”
段屿阔背靠塑料椅，既不应和，也不戳破，给她反应的余地。
——如果真只是“一些”不愉快，又何至于生出“一个人过节更好”的“真心”感慨？
显然，林乐多也很快发现自相矛盾。觑了下对面，段屿阔还看着她，一副静观其变的沉稳模样，林乐多瞬间感觉被人拿捏住。
她下意识去拦他眼睛，手几乎触碰到眼睫，他撇开脸，掌心带过淡淡痒意。
段屿阔先退一步，领了责：“我看得太冒犯了，抱歉。”
收手，林乐多抿抿唇，要面子地说：“我去趟洗手间。”
零下的天，林乐多在厕所掬冷水洗了把脸，才终于把懊恼冲淡一些。
明明是想安慰他，为什么自己又变成了暴露心事的那一个？三番五次如此，她不确定到底是他太敏锐，还是自己太不设防？
但最后，他一个眼神，她懂了他的看破。
她一个动作，他亦愿递台阶，难得糊涂。
林乐多既想叹又想笑，跟段屿阔这人相处真是奇妙，既费神，又省心。
镜子上渍着水垢，照着一张唇角微弯的漂亮脸蛋。
从厕所出去，林乐多讶然地看到桌上垫了张餐巾纸，炒河粉里的洋葱都被人挑干净了，全在餐巾纸上。
两把椅子都空着，她下意识望向路边。路灯下，一道高影挺拔立着，在打电话。
是程想容的电话，问他回去了吗？
段屿阔出门前跟程想容打电话报过行程，然后久久没有后续，程想容不免担心。
華园里，二儿子一家都睡了，她在客房里轻声打电话过来问问，听到孙子的声音便安心了。
“沿江广场的烟花好看吗？”程想容微笑问。
段屿阔压根没仔细欣赏，但有个认真看的，比段奕心激动时还手舞足蹈，他道：“应该好看。”
“什么叫应该好看？你不是在现场吗？”程想容问。
段屿阔回：“人太多了，没仔细看。”
虽然他站的地方就两个人。
程想容却不知道内情，不疑有他，转而欣慰问：“跟多多关系这么好了？她都能喊动你出去玩了。”
段屿阔回头看了眼，塑料椅上，林乐多已经回来了，正在细嚼慢咽吃东西，远远看着竟让人觉得很乖。
他实话实说：“她一个人晚上出来不安全，出事了你会担心。”
“而且我想，如果你听到我出来玩，应该会高兴。”
两个方面，程想容确实都很高兴。
但段屿阔话里话外都是为她，程想容温和点破：“小阔，不要拿我当借口。有些事你做了我会开心，但你不做我也不会不开心，你知道的。如果你真的不愿意，你一直有可以选择不的权利。”
沉默片刻，段屿阔问：“段奕心睡觉了？”
程想容看破不说破地笑，放低声音：“睡着了，我也睡了，你早点回家。”
通话结束，段屿阔却驻立未动，再回到烧烤摊上，已经是五分钟后。
林乐多直觉：“程奶奶的电话？”
其实都不用猜，因为段屿阔压根没朋友。
段屿阔喝下杯大麦茶，才道：“嗯。”
“说什么了？”
段屿阔说：“问你多久吃完。”
林乐多说：“是她想问，还是你想问？”
段屿阔猜测：“可能是我。”
林乐多噗嗤笑出声，竟有点被他这个回答可爱到。
段屿阔吃完饺子已经七分饱，夜里吃多容易积食，一桌吃的他几乎没碰。林乐多没让他久等，拣了喜欢的很快吃完。
沿江广场近两万人一齐散场，人群拥挤之程度，辐射到附近三四公里，快凌晨一点都还堵得水泄不通。
只能再往前，走到人群密度更小的地方打车。
路上人很多，三三两两、成群结队。林乐多觉得热闹，又觉得兴奋，然后又旧事重提：“段屿阔，你今晚拍的照片能发给我一份吗？我想留个纪念。”
动动手指的事，他几乎没有拒绝的理由。林乐多这么觉得，段屿阔自己也这么觉得。
但程想容的话响起。
——“如果你真的不愿意，你一直有可以选择不的权利。”
段屿阔明显察觉到身体里在生出一种很陌生的抵抗情绪——逆反。嘴巴和大脑打算逆向而行，像试图要证明什么。
证明什么？证明他有拒绝过？
证明给谁看？程想容？还是他自己？
为什么要证明？
……
段屿阔连续自诘，一向引以为傲的理智和冷静，在此刻，在依旧波澜不改的表情下，悄无声息的土崩、于细微处龟裂。
旁边，林乐多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别的吸引，扯下段屿阔外套：“你看两点钟方向。”
段屿阔抽回神，看过去，是片暗淡的小树林。
“那对情侣居然在……”
舌吻两个字卡在喉咙里，眼前被覆住一片温热的黑。段屿阔手背遮住林乐多眼睛，像个传统古板的家长，宣告此内容少儿不宜。
估计是被吓到，林乐多心跳得有些快。她扒下眼前的手，侧过头，对上段屿阔的眼睛时，陡然有些忿忿：“你为什么不遮住自己的眼睛？！”
她不能看，他就能看？这是什么标准？
段屿阔手落下，视线撇开，冷淡中透露出一丝不自然道：“抱歉，我没看。”
程想容总说兄妹兄妹，以至于段屿阔刚刚下意识把林乐多当成段奕心来对待。半明半暗里，那男人已经将手伸进女友衣服，公众场合，这种出界行为对于幼儿园中班小孩儿来说明显少儿不宜。
“……”
听到抱歉，林乐多其实就不生气了，罕见地看他局促，她甚至想笑。
但难得在他面前能摆回谱，林乐多故意不看他，装腔说：“你先把照片发给我吧。”
然后提步走了。
段屿阔白白内耗半天，最后还是把所有照片都发给了林乐多。又想到程想容“愿意与不愿意”的设问，才发现盲区——人不仅仅只在愿和不愿意两端做选择。
有些事，没那么多愿意，但他也没那么多不愿意。
-
回到桃李新村已经快两点。
夜已深，风愈冷愈狂，林乐多压了压鸭舌帽。
到这个点多少有些累了，两人安静地上楼，开门前，林乐多将鸭舌帽物归原主：“谢谢。”
然后忍不住笑场，说：“我没生气。”
段屿阔嗯了声，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山寒水冷的。胸膛涌起一股冲动，顺着喉咙往上，他淡淡道：“新年快乐。”
林乐多意外地挑眉：“你也是。”
她展唇：“祝你天天开心。”
段屿阔回：“你也是。”
黯然的楼灯，漆黑的楼道，静籁的楼宇。
两双眼睛不期而遇。
他没有眨眼，她亦忘了眨动。原来那就是我在你眼里的样子，如此清晰，如此具体。
离沿江广场还有两个路口，林乐多便让师傅找了个方便的地方停车了。
再往前去，估计走路都比车爬快。
站在马路边，林乐多看眼手机，跟段屿阔说：“还有五分钟就到十二点了，我们估计赶不上了。”
走到沿江广场都要十来分钟。
段屿阔此行本就意不在此，扫了眼身旁朝沿江广场蜂拥而去的人群，更兴致缺缺。
但林乐多好像也并不在意赶不赶得上，心情很好。他问：“你不想去？”
江风刺脸，跟冷针似的。林乐多一哆嗦，把围巾拉了拉，罩住半张脸，只露一双明亮的眼睛。
她环视一圈周围的热闹，心满意足道：“这里也能看啊，没必要非去那儿人挤人。”
林乐多在江边的防洪堤找到一处绝佳观景位，用她的话说，既能看到广场的人群热闹，又能看到天幕上烟花绚烂，还闹中取静，没人喧扰，难道不是绝佳？
她总是很能说，段屿阔没搭话，双肘搭在防护栏上，在手机里回段奕心消息。
【哥哥，你怎么突然走了啊？妈妈说晚上要一起跨年，吃饺子，我还让她给你煮四十个呢！】
段奕心生怕把她哥饿死。
【不舒服。】
段屿阔文字回。
【那你吃饺子了吗？过年一定要吃饺子的！】
【吃了。】
【吃了什么馅的呀？有妈妈包的三鲜饺子馅好吃吗？】
段屿阔不习惯也不擅长这样琐碎日常的聊天，不再回复，结束对话。忽然袖子被人扯了下，他摁息屏幕。
林乐多在旁边高兴地指着天空：“段屿阔，你快看！”
砰一巨声，天幕上，烟花绚烂炸开。
没分过来一个眼神，明媚的脸上满是专注，她眼睛都快看入迷了。
段屿阔观察着身旁人，像黑白电视看不懂彩色电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鲜活色彩？
他收回眼神，双手抄兜，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望向天边。
浓黑的夜幕上，烟花缤纷耀眼，热闹辉煌。
“你拍的照片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一点长进？”女人瞧着不苟言笑中带点无奈的英俊男人，不满地皱眉，随即又舒展开，“还是你儿子靠谱。段屿阔，待会儿把照片发给妈妈，妈妈过两天去洗出来，放进相册里。”
……
记忆里，四年前的沿江广场跟今晚一模一样。
施曼屿喜欢把值得纪念的时刻都以照片形式留存下来，段展越拍照难看，总被她嫌弃。
不知不觉，段屿阔已经从外套里拿出了手机。打开相机，屏幕里的烟花跟四年前别无二致，物是人非。
林乐多盯着天空上的无人机表演，是生肖秀，兴奋地回头：“段屿阔，老虎！”
被喊，段屿阔目光下视，浓稠夜色里一张白皙明亮的脸，眼睛弯着，快乐几乎透过目光传递出来。
咔擦，手指正好滑过相机快门，定格在此刻。
烟花秀结束，林乐多才发现刚刚光顾着激动了，没拍下一张照片留念。
林乐多转头问：“段屿阔，你刚刚是不是拍了照片，能发我几张吗？”
段屿阔脸色淡淡，不知道在想什么，鸭舌帽压着，偶得几缕路灯照亮，她才窥见他眼睫阴影下似乎有几分浅淡的低落。
他心情不好，她给予尊重，不再多言。
江边风大，林乐多头发被吹得猎猎，她一次又一次把乱舞的鬓发别到耳后，但都像是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在做无用功。
有点烦了，正准备反手把头发扎上，哪想，一顶鸭舌帽忽然罩下，带着余温，把所有头发都压得老老实实。
林乐多诧异地转头，冷风把段屿阔的头发吹得柔软蓬松。
还是无言。
片刻，林乐多佯装发愁：“我想谢谢你，但又怕打扰你，你觉得怎么样比较好？”
嘴角松动，段屿阔说：“你现在这个话题就找的很好。”
林乐多唇角一翘，一点点小自得：“是吧，让大冰山都开口说话了。”
风把眼底的情绪都吹走了，段屿阔瞥她一眼，又是在笑，忍不住问：“心情这么好？”
“还不错。”林乐多回，默了下，继而反问：“……刚刚是在想家人吗？”
说完感觉不妥，她马上补充：“如果这个问题冒犯到你，我很抱歉，你不必要回答。”
或许是她的紧张让人受用，段屿阔答：“想回答呢。”
林乐多好笑：“你是幼儿园小朋友吗？想要什么奖励？”
段屿阔很会煞风景：“幼稚。”
林乐多三重肯定表否定：“是是是，就你最成熟。”
“……”
段屿阔心不在焉地跟着林乐多旁边，终于发觉路不对劲时，人已经站在一家夜宵店外。
他眉头一皱，看向身旁。
林乐多熟练地在跟老板点单，要了些烤串，还要了一份炒河粉。
点完单，她跃跃欲试地跟段屿阔说：“我们坐外面的大棚吧，看起来是不是很有感觉？”
站在人间烟火气里，段屿阔帅得出尘脱俗，对林乐多选择性的民主一针见血道：“我的意见很重要？”
林乐多装蒜，眼睛又弯起来：“段屿阔，你人真好，什么都听我的，那我们就坐外面。”
少得她这样奉承，段屿阔一时不知该无语还是该气笑。
逢节客多，等了好一会儿，菜品才慢慢上齐。
林乐多倒上两杯大麦茶，一杯递给旁边，自己拿杯子去碰杯：“新年快乐。”
又说：“谢谢你今晚陪我出来。”
段屿阔人高马大，挤在塑料椅里，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我自愿的。”
这话戳到她笑筋，林乐多又乐不可支。
这时她才发现，她不仅跨年夜是和段屿阔一起过的，中秋夜也是。
“早知道今晚会坐在一起跨年，第一次见面你就该对我友善点。”林乐多睨一眼对面。
“我应该放鞭炮欢迎？”段屿阔看回去。
林乐多瞪大眼睛：“算了，当我没说。”
当时不知道，他性格天生就冷淡，但人不坏。而且第一次见面，她其实也没资格要求别人该怎么对她。
人只能管自己，管不了别人。
林乐多另起话题：“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
段屿阔打眼看着，听她要说什么。
林乐多：“其实一家人一起过节，未必有一个人自己过节好，至少自在。”
她在挑炒河粉里的洋葱：“我真的这么觉得的。”
但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有慨他人之慷的嫌疑。毕竟她父母双全，他却是真的失去了至亲。
段屿阔没说话。
林乐多自觉失言，懊恼自己不该说这么敏感的东西。
正打算抱歉。
段屿阔慢声：“今晚受委屈了？”
林乐多手一顿：“没有，我随便说的。”
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眼睛黏在了炒河粉上。
可是好假，太假了。林乐多自己都骗不了自己，片刻，平静说：“是有一些不愉快，但再亲的人之间，也总会有争吵。”
段屿阔背靠塑料椅，既不应和，也不戳破，给她反应的余地。
——如果真只是“一些”不愉快，又何至于生出“一个人过节更好”的“真心”感慨？
显然，林乐多也很快发现自相矛盾。觑了下对面，段屿阔还看着她，一副静观其变的沉稳模样，林乐多瞬间感觉被人拿捏住。
她下意识去拦他眼睛，手几乎触碰到眼睫，他撇开脸，掌心带过淡淡痒意。
段屿阔先退一步，领了责：“我看得太冒犯了，抱歉。”
收手，林乐多抿抿唇，要面子地说：“我去趟洗手间。”
零下的天，林乐多在厕所掬冷水洗了把脸，才终于把懊恼冲淡一些。
明明是想安慰他，为什么自己又变成了暴露心事的那一个？三番五次如此，她不确定到底是他太敏锐，还是自己太不设防？
但最后，他一个眼神，她懂了他的看破。
她一个动作，他亦愿递台阶，难得糊涂。
林乐多既想叹又想笑，跟段屿阔这人相处真是奇妙，既费神，又省心。
镜子上渍着水垢，照着一张唇角微弯的漂亮脸蛋。
从厕所出去，林乐多讶然地看到桌上垫了张餐巾纸，炒河粉里的洋葱都被人挑干净了，全在餐巾纸上。
两把椅子都空着，她下意识望向路边。路灯下，一道高影挺拔立着，在打电话。
是程想容的电话，问他回去了吗？
段屿阔出门前跟程想容打电话报过行程，然后久久没有后续，程想容不免担心。
華园里，二儿子一家都睡了，她在客房里轻声打电话过来问问，听到孙子的声音便安心了。
“沿江广场的烟花好看吗？”程想容微笑问。
段屿阔压根没仔细欣赏，但有个认真看的，比段奕心激动时还手舞足蹈，他道：“应该好看。”
“什么叫应该好看？你不是在现场吗？”程想容问。
段屿阔回：“人太多了，没仔细看。”
虽然他站的地方就两个人。
程想容却不知道内情，不疑有他，转而欣慰问：“跟多多关系这么好了？她都能喊动你出去玩了。”
段屿阔回头看了眼，塑料椅上，林乐多已经回来了，正在细嚼慢咽吃东西，远远看着竟让人觉得很乖。
他实话实说：“她一个人晚上出来不安全，出事了你会担心。”
“而且我想，如果你听到我出来玩，应该会高兴。”
两个方面，程想容确实都很高兴。
但段屿阔话里话外都是为她，程想容温和点破：“小阔，不要拿我当借口。有些事你做了我会开心，但你不做我也不会不开心，你知道的。如果你真的不愿意，你一直有可以选择不的权利。”
沉默片刻，段屿阔问：“段奕心睡觉了？”
程想容看破不说破地笑，放低声音：“睡着了，我也睡了，你早点回家。”
通话结束，段屿阔却驻立未动，再回到烧烤摊上，已经是五分钟后。
林乐多直觉：“程奶奶的电话？”
其实都不用猜，因为段屿阔压根没朋友。
段屿阔喝下杯大麦茶，才道：“嗯。”
“说什么了？”
段屿阔说：“问你多久吃完。”
林乐多说：“是她想问，还是你想问？”
段屿阔猜测：“可能是我。”
林乐多噗嗤笑出声，竟有点被他这个回答可爱到。
段屿阔吃完饺子已经七分饱，夜里吃多容易积食，一桌吃的他几乎没碰。林乐多没让他久等，拣了喜欢的很快吃完。
沿江广场近两万人一齐散场，人群拥挤之程度，辐射到附近三四公里，快凌晨一点都还堵得水泄不通。
只能再往前，走到人群密度更小的地方打车。
路上人很多，三三两两、成群结队。林乐多觉得热闹，又觉得兴奋，然后又旧事重提：“段屿阔，你今晚拍的照片能发给我一份吗？我想留个纪念。”
动动手指的事，他几乎没有拒绝的理由。林乐多这么觉得，段屿阔自己也这么觉得。
但程想容的话响起。
——“如果你真的不愿意，你一直有可以选择不的权利。”
段屿阔明显察觉到身体里在生出一种很陌生的抵抗情绪——逆反。嘴巴和大脑打算逆向而行，像试图要证明什么。
证明什么？证明他有拒绝过？
证明给谁看？程想容？还是他自己？
为什么要证明？
……
段屿阔连续自诘，一向引以为傲的理智和冷静，在此刻，在依旧波澜不改的表情下，悄无声息的土崩、于细微处龟裂。
旁边，林乐多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别的吸引，扯下段屿阔外套：“你看两点钟方向。”
段屿阔抽回神，看过去，是片暗淡的小树林。
“那对情侣居然在……”
舌吻两个字卡在喉咙里，眼前被覆住一片温热的黑。段屿阔手背遮住林乐多眼睛，像个传统古板的家长，宣告此内容少儿不宜。
估计是被吓到，林乐多心跳得有些快。她扒下眼前的手，侧过头，对上段屿阔的眼睛时，陡然有些忿忿：“你为什么不遮住自己的眼睛？！”
她不能看，他就能看？这是什么标准？
段屿阔手落下，视线撇开，冷淡中透露出一丝不自然道：“抱歉，我没看。”
程想容总说兄妹兄妹，以至于段屿阔刚刚下意识把林乐多当成段奕心来对待。半明半暗里，那男人已经将手伸进女友衣服，公众场合，这种出界行为对于幼儿园中班小孩儿来说明显少儿不宜。
“……”
听到抱歉，林乐多其实就不生气了，罕见地看他局促，她甚至想笑。
但难得在他面前能摆回谱，林乐多故意不看他，装腔说：“你先把照片发给我吧。”
然后提步走了。
段屿阔白白内耗半天，最后还是把所有照片都发给了林乐多。又想到程想容“愿意与不愿意”的设问，才发现盲区——人不仅仅只在愿和不愿意两端做选择。
有些事，没那么多愿意，但他也没那么多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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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桃李新村已经快两点。
夜已深，风愈冷愈狂，林乐多压了压鸭舌帽。
到这个点多少有些累了，两人安静地上楼，开门前，林乐多将鸭舌帽物归原主：“谢谢。”
然后忍不住笑场，说：“我没生气。”
段屿阔嗯了声，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山寒水冷的。胸膛涌起一股冲动，顺着喉咙往上，他淡淡道：“新年快乐。”
林乐多意外地挑眉：“你也是。”
她展唇：“祝你天天开心。”
段屿阔回：“你也是。”
黯然的楼灯，漆黑的楼道，静籁的楼宇。
两双眼睛不期而遇。
他没有眨眼，她亦忘了眨动。原来那就是我在你眼里的样子，如此清晰，如此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