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娘……别!”

    温叶乍然睁眼,从檀木摇床上坐起。

    动静之大惊醒了睡在耳房的碧水。

    “小姐,您又魇着了?”

    碧水点过烛台,忙走过去,薄纱后头温叶额上满是细小的汗珠子,锦绣被褥外,一小节葱段似的胳膊却像冰块儿似的。

    碧水心疼,将烛台放在一旁,拿过外头架子上的外衣,替小姐披上。

    才三更,按照以往,小姐这会儿子醒了,就睡不着了。

    身体逐渐回暖,温叶瞳色漆黑一片,哑着嗓子,薄唇轻吐:“水。”

    端过碧水送来的茶杯,杯壁薄如蝉翼,水温稍灼,没一会儿手心便感到一阵刺痛。

    碧水似意识到什么,忙要接过瓷杯。

    “小姐,我来吧……”

    却没想温叶摇了摇头,垂着眸子淡淡一饮而尽。

    “没事,已经不在相府。凡事不必强求前例。”

    南窑的瓷杯做工精巧,向来只供用皇家,一套难求,就是放在李家,也是稀物。

    温叶却不喜其质性,以其太薄太脆,稍有不慎便是一堆残瓷碎片。美则美矣,无实用之功效。

    温叶思绪纷繁,陡然听哎呀一声,转头望去。

    碧水满眼心疼蹲在瓷片边上。

    “奴婢粗心,方才听着外头的声儿走了神……”

    温叶倒不心疼杯子,细听过去,不知何时,外头人声此起彼伏,乱作一团。

    “随我出去瞧瞧。”

    温叶的院子名为漱玉阁,位于后院东南。

    正北乃是姨娘与姨丈院落所在。

    似乎所有的声音都是从那传来的,中间层层山林隔挡着,加之天色昏暗,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碧水得知小姐忧心,急忙攥住一个跑动的小丫鬟。

    “那边出什么事儿了?”

    丫鬟原是一愣,见碧水身后,一袭绿衣。

    “原来是表小姐,方才奴婢听人讲,夫人和老爷院落走水,这才急急忙忙赶去帮衬。”

    闻言,温叶眸中微微一颤,联想到前两天……

    “小姐。”

    碧水担忧上前,这下不只是小姐,就连她都觉得蹊跷起来。

    半个时辰后,花厅。

    温叶的身形出现在众人视野之内,立刻受到了关注。

    温叶垂着眸子,走到当中。温夫人的仪态稳中显乱。

    见温叶出现,招来跟前,左右瞧了瞧。

    “叶儿那边,无事吧?”

    温叶摇摇头,从姨母温夫人口中,得知了走火的原因。

    “大概是睡前,我嘱咐翠儿那丫头去小厨房帮我做个羹,那丫鬟正巧闹肚子,走了一会儿,火势便起来了。”

    温叶暗自思索,只听边上嗤笑一声。

    “姐姐,这下我都想替翠儿,说句不是了。您三两句便定了她的罪,到如今,都还没见着她的人呢!”

    说话之人嗓音纤细,语调柔媚婉转。温叶看过去,只见那人身着一件绯红色的缎裙,外罩着同色薄纱,身形如柳,风吹欲飘。

    容貌妖冶,年纪与表哥相差无几,想来这就是姨丈一年前新纳的一名侧室。

    温叶的视线从她的腹上轻轻扫过,那处微微隆起,自上次听说,已有三月时间了。

    这是李府家事,原本不该她多管。

    只是三天前初次见面时,好似这位新夫人便对她敌意不小,后经碧水打听,原来她投亲李府,好巧不巧占了这位新夫人给未来孩儿准备的院子。

    从姨母处听说,为这事,新夫人似乎还与姨丈置气许久。

    温夫人缄默,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大有根本不将新夫人的话听在耳中的架势。

    反观新夫人,竟也不恼。怪道说这是个沉得住气的。

    “无论如何,渊儿那孩子已经去查,估摸着该回来了。”

    正说着,廊厅尽头现出一个温文的高大身形。一袭标志性的湖色长袍,因着步履稍稍仓促,袍下翻飞起来。

    闻声望过去,正巧与李渊的视线对上。

    温叶转过头去,垂眸望向瓷杯,茶汤中的叶片安稳落底。

    事情果然如同温夫人所说,只是那翠儿消息及时,听说走水之后,害怕主子降罪,已经从北后院的围墙边,爬上歪脖子树逃走了。

    李渊让人呈上树枝上挂着的一缕料子,此事算是板上钉钉。

    “姐姐不会真以为这事,就这么简单吧?您难道忘了,前两天那牛鼻子老道……”

    “行了。”温夫人面上出现几丝愠怒,“北院遭了火,我与老爷都没说什么,自然也容不得旁人多嘴。”

    说罢,转头看向温叶,嘱咐了两句,便与李大人一同回后院去了。

    温叶起身也预备走,却不想却被柳淑言在前面挡着。

    柳淑言一双美目睁得锃亮,眼底倒映着绯色纱裙,像火星子似的。

    是嗓音急促又尖锐。

    “表小姐既然到了李府,理应守规矩法度,怎么见了长辈,连一句问候没有就要走?”

    李渊眼看着这位姨娘要撒气,及时上前温声道。

    “柳姨娘,表妹身子不好,吹不得冷风,渊儿先送她回院子去。”

    柳淑言嗓子里原有的动静一哽,李渊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李家长子,日后她若是想上位,免不得要与他打好关系。

    再者……

    柳淑言的视线不着痕迹从李渊身上扫过,微微思索片刻过后,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出现在嘴角。

    正要抬手,却被李渊不着痕迹地闪开。

    柳淑言笑意更深:“既然渊儿都开口了,自然不用多讲,暖儿,我们走。”

    温叶虽未抬头,两人之间的互动却已了然于心,心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腾升,眉头也忍不住皱了皱。

    “表妹。”

    温叶抬头,正巧撞上李渊那双别有深意的眸子。

    “我送表妹回院中去吧。”

    温叶虽有推脱,却被李渊以母上交代为由挡回去了。

    月下漫步约莫一年那么久,温叶终于看见了漱玉阁的大门。

    “劳烦表哥,我到了。”

    李渊一愣,还沉浸在方才与温叶谈论的字画当中,见眼前的大门,眸中闪过一丝不悦。却在转身的瞬间恢复原状。

    “既然如此,表妹快回去休息,睡前记得饮杯姜茶防寒,方才母亲大概已经差人送来了。”

    温叶颔首,身影消失在漱玉阁的大门之后,李渊望向身边,温叶方才站过的地方,似乎比原先更空荡了,心底似乎有虫蚁在啃噬。

    “表妹……”

    翌日,温叶托病推脱了李渊的邀请,转而在房中半卧着看书。

    淡淡的阳光洒下来,书页半是黄晕半是阴影,温叶看着入了神。

    “小姐?”

    温叶回神,看向春月。

    春月和碧水是相府被下旨查抄之前,便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两个小丫头,春月喜动,碧水喜静,一动一静,平日里有了她们两人,热闹不少。

    “您方才走神得好厉害,奴婢唤您几声儿都没见有反应呢!”

    春月向来与温叶熟络惯了,话语也多随意起来。

    “方才碧水来说,李公子听说您不去,模样似乎有些失落。”

    春月窃笑。

    温叶闻言,倒是没有多大动静,眼神依旧放在古籍之上。

    李渊虽是表亲,拉开距离也是好的。现如今本就投身李府,言语之间更加应该注意,否则到时候要是被有心人逮住把柄,传出什么疯言疯语,蒙羞的,便是相府。

    再者,对于李渊,她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表哥对她很好,但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明白表哥心底究竟想的是什么。

    自小,李渊便表现出超人的抱负与非同一般的能力,是同龄人当中的佼佼者。她目睹着这样一位天之骄子从少年到成年,却总敬而远之。这样的人,让她感到危险。

    有些时候,李渊比李大人还要难懂一些。

    爹爹曾经说过,这样的人,不是心境至纯,便是城府极深。

    她不清楚表哥属于哪一类,但小心一些,总归是好的。

    相府已经没了,她亦不再是温室当中的那朵小花,需要别人阳光雨露的灌溉。从她身后的大厦轰然倒塌的那一刹那,就注定,接下来会有无数人对她虎视眈眈。

    而她唯一要做的,便是守好她能够守护的,最要紧的,便是那几分真心。

    “小姐,您真的不打算?”

    春月的话未讲完,便被碧水一个眼神制止了。

    递上一杯茶,碧水显得有些犹豫。

    “小姐,咱们真的要一直呆在李府吗?”

    温叶阖着的眸子缓缓睁开,漆黑的瞳孔当中,有着非同一般的清明。

    “不会。前些日子,联络爹爹的旧部的人已经回信,不出差错的话,这月底我们便能有所联系,届时想要调查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多了一份胜算。”

    碧水和春月对视一眼,又有激动,又有不安,万般念头从心底划过,最终重重的点了点头。

    相府不会任人宰割,就如同相爷被带走那晚,他曾经发誓过的一般。

    如今,她们在小姐身上,恍惚看到相爷的影子。

    睿智、清醒、缜密……

    小姐自小便是女中翘楚,只是碍于形势,夫人一直不让袒露。

    若真是算起来,就算是李公子,也难与小姐一较高下!

    三人正论着,突然门外突然传来枣月的嗓音。

    “小姐,柳夫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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