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他了。艾利蒙将一束洁白的洋甘菊放在黑色的棺椁上。它的花期从三月一直延续到十一月份,而那个金发卷翘如翠鸟的羽毛,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安详沉睡的贵族青年,生命却永远定格在了盛夏。

    然后,他俯下身,吻在了棺木上,当着满堂宾客面,一个庄重,怜惜的亲吻,对一份他永远无法回应的浓烈的爱的抱歉。

    ——他一定渴望他能在大庭广众下亲吻他。在他们一度形影不离的岁月,狄克将这段秘不示人的心事,这样的希冀和期盼埋藏了好多年,直到死亡在他的头顶拍打双翼,经历了希望到失望后,彻底踏进坟墓的阴影前,绝望的爱语才从沾满鲜血的唇边喷薄而出。

    “我爱你,艾利蒙。你就靠在火边,难道你感受不到吗?”

    ——我就靠在火边。艾利蒙扪心自问,为什么我没有发现?他闭上眼,脑海中一帧帧浮现出年少时和挚友交游促膝相谈的画面,试图找到爱火燃起的地点。

    他终于找到了。记忆中缠绵病榻的青年和轮椅上的少年闪亮炙热的视线跨越时间交汇在一起,那是伯爵家的庭院,春天的一个瞬间。

    1925.4.13,伯明翰,天气晴。

    “你真认为该让这孩子来驯马场吗?”卡文迪许夫人担心地挽住丈夫的胳膊:“我们带他回去吧,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他…”她不禁流下了泪水,在儿子出生前,她的生活里只有华丽的舞群和精致的下午茶,还从未遇见什么别的伤心事呢。

    栅栏外,飞扬的马鬃旁,孩子们铺天盖地的欢叫和踢踏作响的马蹄声中,坐着一个病弱的少年。漆黑的长袍遮住了他的双膝,猩红的斗篷垂落,搭在轮椅的扶手边,原本该如波纹般流淌的褶皱静止不动,仿佛他被隔绝在一个时空扭曲的异世界里。他的手指纤纤,像极了女孩子的手,阳光几乎能穿透他雪一样白的肌肤,嘴唇却艳若桃李,有种说不出的诡艳。

    没有人注意到他。其他少年鲜衣怒马,无暇他顾,忙着恣意挥霍自己的青春,只策马而过时间或投去怜悯的一瞥。光阴对他们太慷慨了,扔掉一把还有一把。

    “前面见,艾利蒙!”塞尔索快乐地嚷嚷:“我们比比谁先到那一边!”“你作弊!”落后半个马身的伯特又是急,又是笑,扬手一挥马鞭。

    最后面的少年身着银白色的骑装,身下是一匹香槟色的克莱兹代尔马。他看见了狄克,沉吟片刻,忽然淡淡一笑。

    他单手握住缰绳,身体后仰,长腿垂在两侧,放慢了马的速度,意味着放弃了同伴们的游戏。

    他的骑术精湛至极,家世,容貌,身材都无可挑剔。轮椅上的少年眯起美丽的紫罗兰色双眼,掩饰住浓烈的自卑和嫉妒之情,像一条躲在蔷薇花下伺窥的毒蛇。

    快经过他时,棕红的长靴一夹马肚,少年轻巧地翻身而下,牵住马:“要一起来吗?”

    “艾利蒙。艾利蒙.诺曼。你叫狄克,我看过你的画,”他烟灰的眼眸笼罩着一层飘渺梦幻的雾,流露出艺术家的忧郁气息和骑士的高贵风度:“你母亲做客时拿来的。”

    “画的真好,”他真诚地称赞道:“我也喜欢画画,但不如你有天赋。我以后想做一名职业画家。”

    我不喜欢画画。狄克想,我不过是没有别的事可做。学校的功课外除了阅读只有画画。我真正想的是奔跑,赛马。

    他张了张口,在艾利蒙干净热烈的眼神下,他的嫉妒突然无影无踪,只有明亮的憧憬和向往,还有握住对方温暖的手,走到他身边的渴望。

    “我站不起来。”狄克久久地注视着那只手,回答道。“我知道,”对方弯下腰,轻而易举地把他从轮椅上抱起来:“我可以抱你。”

    回去后,狄克开始日以继夜地作画。他本就有双侧肺炎,在母亲的画室熬到深夜,累得吐了血又发了几次高烧。但即便父母苦苦央求,即便亨利下了病危通知,他也着魔般不愿放下画笔。他从医生模棱两可的回答中得知他可能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艾利蒙喜欢画,画是他和艾利蒙之间唯一的桥梁和纽带,别无他法。

    半个月后,他终于画出了一幅满意的作品。橙色的圣心百合盛开在一片葳蕤浓郁的绿色上。这是艾利蒙在他心中的印象,橙色的,温暖的,同时也是圣洁的,高贵的。

    他要把这幅画送给他。他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于是,一个春日的早晨,他从伯明翰启程,带着那幅画,抱了一束未开的芍药花,摇轮椅去伦敦。

    整整200公里。连续几日都是晴日,少年扶轮问路,在第三天顺利抵达了伦敦。那张美到妖异的面孔上的神情是那样宁静而虔诚,如同进行一次朝圣。

    他按响了绿篱前的门铃,管家打开门,把他请进了诺曼伯爵的庭院,进屋通报卡文迪许家的幼子的到来。

    正准备写生的艾利蒙下楼来,看见他手里的芍药,匆匆说了一句“请等一下”,就折返回去。

    他很快再次出现,怀里抱了一只中国产的青瓷瓶,瓶中的清水随着他的步伐晃荡,发出微波轻推画船,或手摇橹般温柔的水声。艾利蒙小心地把芍药插进花瓶:“今天天气不错,伦敦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

    “我们在庭院里坐吧,刚巧我想画一张写生,”他问狄克:“来点点心和茶吗?”狄克点点头,他注视着对方的背影,突然感到了一阵燥热的干渴。

    渴。近乎灼烧的干渴传遍了他的全身,像在沙漠中被水井吸引般,他不知不觉地拿起桌上的花瓶,深深喝了一口里面清凉的水。

    等艾利蒙端着红红茶和蛋糕回来时,看见的是这样一幅景象:遇水则开的芍药转瞬间就由紧闭的花骨朵转向怒放,金色的花粉在午后乳白色的空气里四处飘飞,落到少年的眉眼和锁骨上。

    狄克放下花瓶,舔了舔殷红妖媚的嘴唇,看向他,视线炙热地令人心惊,不过稍纵即逝,他随即仪态如常。

    这就是故事的开端,艾利蒙想。现在爱他的和他爱的人都死了,留给他的只有荣誉和国家了。

    “你可是仅次于魏特曼的王牌师长,”舒伦堡为他鸣不平道:“他们居然让你去看管集中营?”“上一个司令官因为贪污问题被逮捕入狱,我只是暂时顶替一下,”费因茨的脸色有些阴郁:“你也知道,虽然我写了报告,开了心理证明,他们现在依然不让我上战场。”“我去帮你说,”舒伦堡耸耸肩:“大不了再和我家那位翻云覆雨几个晚上,她总会答应让她老爹帮忙的。”

    这时这位乐天派的娃娃脸少校才想起好友丧妻不久,现在提自己的妻子未免不合时宜,尽管费因茨没有说什么,他还是尴尬地笑了笑,便起身告辞离去。

    “爸爸。”马提亚斯拉住费因茨的衣角,乌黑刘海下的蓝眸隐隐有几分不安,他和他极像,连声音都是稚嫩中透着冷淡,只是五官更加绮丽:“你什么时候回来?”费因茨半跪下来,替他系好睡衣的扣子:“只是暂时的调任,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爸爸和尤利安叔叔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赫尔曼叔叔。”“尤利安叔叔也要走?”马提亚斯顿时警惕起来,像只炸了毛的小猫:“我要去奶奶那儿,我不要和马肯森在一起。”“叫赫尔曼叔叔,”费因茨叹了口气:“听话,你奶奶身体不好。”“你想清楚了,费因茨.舒莱曼,”马提亚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赫尔曼.马肯森连我的棒棒糖都要偷吃。”

    “对,”费因茨忧心忡忡:“所以你要看好他,别让他去翻垃圾桶。”“……”他默默地挣开费因茨的怀抱,用小被子把自己裹好。你别养我了,养马肯森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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