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早上六点不到,李田被小可从床上拉起来。

    李田迷离着眼,困意缠身,刚坐起来,又歪下去。

    “李桑田,快点,别耽误事。作为一个演员,不能让剧组那么多人等我们。”小可一身衬衣西裤,套着一件英伦风个棕灰色背心,脖子上还系着一根休闲的缎面领带。

    朦胧间,李田一时之间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他迷迷糊糊叫出声:“师父,是你吗?你回来了。”

    “李桑田,快点,再不起来,我抽被子啦。”

    这清澈又天然的少年声,怎么可能是师父。

    李田睡意全无,肿着眼泡,斜眼瞪着小可。“知道了,我听你的,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小可转转眼珠,顿顿才问:“什么?”

    从床上跳下,李田伸出两只手模仿老虎的样子唬人,“不准叫我李桑田,这个名字我可还没同意咧。”

    “那行,在外面我不叫你叔叔,你也只能叫我哥。”

    两人达成协议,李田胡乱洗把脸,从冰箱里拿出两袋临近过期的冰皮面包,跟在小可身后。

    临到门口,李田想到什么,高兴叫囔。

    小可回头:“怎么了?”

    “没车呀,没车怎么出去。现在叫车中间至少要等半个小时,我看我还是再睡睡。”

    小可顶着尹范的脸,不说话的时候那种远离尘世的抽离感基本还在,可只要一说话,即使一八零的大高个,即使犹如游泳运动员的身材再挺拔也丝毫不能阻止小可散发清澈的单纯。

    他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门牙,稍显得意。“都安排好了,朱管家和车都现在在门外。”

    “啊!”李田按捏人中,躲着脸做出惊讶的表情。

    “走吧。”

    门一敞。

    小朱管家提着两个金拱门的汉堡包纸袋,站在一辆黑色程亮的轿车旁。

    李田绷着嘴唇干笑,转向小可问:“你开还是我开?”

    接过小朱管家手里的早餐,待对方走远后,小可启唇:“我知道你不想去,不想为我开车。”

    “不是,不是。”被猜到心思,李田嘟嘴摇头。“真不是,我不是不想带你,主要是你不知道家庭聚会有多可怕,真超级可怕。”

    “既然你说不是,那就上车了。虽然我有能力开车,但是我不是尹范,我是小可,我只有14岁。”

    李田哎了一声,“走吧,去吧。”

    上了车,小可说自己不喜欢听歌,喜欢车内保持安静,李田照做。

    闭塞的空间安静得可怕,李田只能时不时看看窗外的风景,外向如他也觉得拘谨。

    “我看了信,我确实喜欢演戏。但是我也知道我不是尹范,这是他的身体他的人生,这次主导他的身体这么久,我也不想。”

    李田一怔,眼眶湿润。“你什么都知道?”

    “以前我能模糊地感觉到他,想必他也能感觉到我,可是这次,我完全感觉不到他了。”

    别过脸,一行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李田沉默住,直到目的地,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

    从天而降喜提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李桑宝并没有因此有什么感觉。仿佛这一切与己无关。

    被叫到五行大酒店参加久违的家庭聚会时,她也还是有一种被隔离的感觉,与其说是隔离不如说是一种逃避,把自己从中摘掉关系,也就不用面对不觉得麻烦了。

    临出门,李红奎说自己有事要处理,让李桑宝先去。李桑宝到了酒店,问清楚包房,进去前给爸爸打电话。“爸,我已经到了,你在哪儿?”

    “宝啊,我就不去了,我临时有点事。”

    基于过往经验,预料李红奎此时必定忙着挂电话,李桑宝抢着逼问:“爸爸,你是不是想让我和妈妈单独相处?”

    “怎么可能呢,家庭聚会呀,你几个阿姨和外婆好几年没见了。我正好有事,那个场合我去了也不方便。”

    想想也是,这是个家庭聚会。只要不和田芳独处,就还好。

    结束通话,李桑宝敲门后进入包房。

    五行大酒店消费比较高,不适合个人消费,常用于宴请。李桑宝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对这里不太熟悉。

    进门,她扫了一眼大圆桌。外婆和几个姨妈姨丈齐刷刷地看向她,无一不是大大的笑脸。

    并且,母亲田芳也不在。

    暂时释掉不安和不适。

    被招呼坐下,李桑宝把随行的包放在右手边空位上。外婆和姨妈们似乎都是商量好的,一句社会性拷问都没有,只简单地问了问身体等等。

    放下心,李桑宝拿出手机放在桌边,抬头张望起周边环境。这包房空间又高又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面墙体不是水泥做的,而是卷帘门——那种很厚实也很好看的卷帘门。

    虽然不影响美观,但是用卷帘门当隔断也太奇怪了吧。

    目光锁在上面,李桑宝胡乱遐想。

    其实她哪里在管什么卷帘门,她的耳朵她的听力都在这掩饰之下,密切关注着母亲会不会随时到来。

    刚好,房门倏地被推开。

    李桑宝心随之一扯。

    进来的人却是表姐。

    表姐熟络地向长辈们问安,随即坐到李桑宝身旁。

    “小宝,最近好吗?”

    “姐姐,工作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

    不再数落说教,表姐笑着宽慰。“高风险高投入,试一试而已,别管那么多。你肯定能找到适合你的工作。”

    张罗着到处望,表姐挪前了椅子。

    “咦,你妈呢?”

    “我进来就没看见。”李桑宝嚅动嘴唇。

    “行吧,我知道了。你妈确实对不住你,离婚后去了外地也没有回来看你,如果换做是我也不好受。只是,我听我妈说了里面的内情……”

    “姐,别说了。”

    周围人太多不便深入,表姐更换话题。

    “那恋爱呢,你有男朋友了吗?你不知道这些七大姑八大姨都怂恿你妈给你相亲呢。”

    顿了顿,李桑宝垂首一笑,“姐,有个人跟你说救救我然后又联系不上,你觉得会是什么意思?”

    “啊!”表姐张大嘴,出奇地惊讶。“有人追你了?帅吗有钱吗?”

    李桑宝微红着脸,不自然地笑。

    “不是的,姐,你想多了。”

    表姐眉毛拧成一团,双唇禁闭,正欲说些什么,手机震响。她侧头,往屏幕上一瞟,陡然站起身。“妹妹啊,今天的局,我是被迫的,你别怪我。”

    “什么意思呀?”李桑宝不解,视线追随表姐,表姐神色匆匆扭开包房门,门外似乎听见她在叫酒店领班。

    支着下巴,李桑宝百思不得其解。表姐的莫名行为到底是为了哪般。

    下一秒,那扇作为隔断的卷帘门开始匀速升高,直到抵达顶部。

    起初,李桑宝只顾着抬头观摩,没注意到桌上的亲戚们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

    等她调转视线,母亲田芳已从卷帘门另一边的桌子上,举着个透明酒杯朝这里走来。

    两个小包房,随之变成了大包房。

    这一切,说不是蓄谋的,谁也不会信。

    视线一抬,直接碰上田芳的脸。李桑宝收回,又忍不住再看。

    母亲多年未见,走姿挺拔,看来在外闯荡的阅历为她添加不不少自信。她微醺着脸,下巴处似乎被手挠红了一小片。

    李桑宝严阵以待,不觉多呼吸了几口。

    眼见着田芳走到跟前,却并不靠近。她一手举杯,一手撑在大姨妈肩膀,低下头看似说悄悄话,音量却大到一桌子人都能听清。

    “今天那小伙子没来,说是学校要团建。”

    大姨妈闻声瞪眼,不敢置信的眼神一闪,赶忙堆笑劝解:“酒席的钱打折不贵,你放心。他们来了这么多人也算是有诚意,没事没事。”

    原来今天的家庭聚会其实是相亲局。

    李桑宝心底冒出大大小小的泡泡,酸溜溜的气鼓鼓的。

    被骗来相亲已让人不爽,居然男方来了一大拨人吃免费午餐,正主却以团建为理由拒绝现身,这是哪门子的相亲?

    心里正来气。

    男方的桌子上有个大娘朝这边抬手摇了摇。“小曹,你姑娘呢,拉过来敬酒呀。”

    田芳偷眼瞥了瞥李桑宝,大笑着转身回应。

    这大娘也是个大嗓门,或者说她根本就是故意大声让人听见,以显示自己更有主导权。

    紧抿嘴唇,李桑宝不等姨妈们催促,自主站起身。她摆出习惯性假笑:“好嘞,我来了。”

    对于女儿不反抗地配合,田芳有点傻眼。她当着男方众家人的面,把李桑宝拉到身侧,捧场着夸奖他们心中的优秀才俊。“小王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副教授,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那是……有些人家百年也出不了这一个。”大娘哈哈大笑。

    另一个脸很长的老年男人,黑着脸,上下打量李桑宝,不怒自威。他一开口,周围的人都主动停下说笑。

    “你们的家底很一般不重要,容貌欠佳反而不容易拖累男□□业,学历985证明智商过关。李小姐,本来今天我是不来的,你的简历本来通不过初筛,但是我这个人相信有时候偶然性大于整体性。”

    李桑宝绷着眼皮,冷冷地笑,她只关心她想关心的。“那既然你们这么厉害,为什么和我妈是朋友,还要认识她的女儿?”

    大娘发愣后,回过神,哼笑着小声嘀咕:“谁和她是朋友?”

    “田芳女士,听见了吗?别人不当你是朋友。我们跟人家够不上,走吧,账单各付各的。”李桑宝喉咙动了动,脸上云淡风轻。

    田芳神情复杂,嘴角先是勾了勾,眼神光亮后又黯淡。她一个五十多的女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只要能攀上关系达到目的,脸面和自尊早已自动忽略。

    佯装出更大的热情,田芳拉出一张空椅。“我女儿说话不会拐弯,大家都是她的长辈,担待担待。”

    见一时无法扭转母亲,李桑宝索性坐下。被催婚催生催找工作的家庭聚会,她直接间接参加了不少。今天,她倒要刚到底。

    可能被李桑宝刚才的架势吓到,又都不认识,连同黑脸男人以及其他人都弱下声去,看都不怎么看李桑宝一眼。

    气场都打开了,那就主动点呗。

    李桑宝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

    棕黄色的气泡咕噜噜淌到杯沿。

    喝了一大口,李桑宝作出笑脸,“问吧,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偶然整体一顿罗里吧嗦。直接上问题,你们是不是想问我什么工资,什么月薪,有没有年终奖,家里房子地段值多少钱?”

    一桌子的人包括田芳在内,惊讶到无从反应。

    李桑宝继续说:“最好问问我有没前男友,是不是个处女,子宫好不好,乳腺好不好,对,还有甲状腺好不好,有没有遗传病史等等等等。”

    黑脸男人切声扭头,直摇头。

    C位大娘见老公不爽,拍桌而起,对着李桑宝吼:“你一个女孩子,说话注意圆融通达,现在一桌子的长辈听你发酒疯,你就不反省下自己吗?”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李桑宝不禁打了嗝。“那我就问问你,你想不想知道我有多少钱?我就问你想不想知道?”

    “我……”

    李桑宝连连干笑,这停顿的间歇,众人酝酿出强烈的好奇。他们翘首以盼,期待李桑宝报出一个惊人的数字。

    “我……”李桑宝梗住,眼眶湿漉漉的,她哪里有钱,她只是不想看母亲受气。

    所谓的相亲,实际上呢,不过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是交易就算了,虚伪的人们还不敢亮牌,还要各种算计,显得自己是更有权力的那一方。

    累不累。

    上下唇紧抿,李桑宝鼓起勇气开口:“我是个无业游民,专业啃老25年,学了财务不愿意当会计,进了娱乐圈受不了敲诈别人,当不了狗仔;我这种人,不配和你们认识。”

    以上的话像一道雷,轰然响彻天际。

    震惊四座。

    头一回见到如此张狂的女孩,短暂空白后,男方家人一跃而起,齐齐向李桑宝开炮。

    【就你这样个长相,还出来相亲。知道自己不好看,还不化妆打扮,你这样的就不配当女人。】

    【家里条件也不怎么样,还打肿脸冲胖子,请个酒店吃饭而已,还不情不愿。】

    【我看你哪里有前男友,还配和我们家儿子相亲,有个男人要你就不错了。】

    ……

    场面已经如此难看,田芳也做不到顾全人脉,她露出泼辣本性,两手捏着桌边将要掀桌。“你们都给我闭嘴。”

    桌子上东西很多,田芳正在找发力点时,一个男子不知何时站到了身边。

    男方家人首先停下,一个俊美的男子就在眼前,他们完全被吸引。

    C位大娘发问:“你是谁?”

    男子微笑,随之眼角弥散出贵气。“你们刚才是谁说她找不到男人?”

    一桌子人面面相看,大娘作为代表回答:“本来就是。你到底是谁?”

    “我吗?”男子又笑,身上虽没穿西装,却惯性动作似的,左手摸起右手手腕。“我也不是很有钱,千万上亿,差不多吧。”

    “啊!”黑脸男人贴着墙壁站起身。

    “请坐,请坐。您是怎么进来我们包房的,是不是想找们家儿子?”大娘异常亲热道。

    男子笑着不否认,却走到田芳处。“阿姨,您的位置可否借我坐坐?”

    “哦哦,好的。”田芳不明所以,急忙站起。

    李桑宝不敢朝他看,脸和脖子早已红扑扑了。

    黑脸男人不知何时凑过来,从怀里口袋掏出一张名片。“您好,我已经退休了,现在是在本市最大的小区当物业经理。”

    瞥了他一眼,男子依然微笑,他不加预报地,朝李桑宝甜笑着,撒娇道:“亲爱的,别跟我置气了,你哪里需要相亲,跟我走好不好?”

    脸上一阵热辣,李桑宝定睛尴笑,从牙齿缝里挤出声音。“尹先生,你不要玩我呀?”

    众人再次惊掉下巴。

    男子伸出手掌,置到李桑宝眼前,脸上依然挂着明媚优雅的笑。

    “跟我走吧。”

    纤长白净的手上纹路清晰,肤质柔软。

    李桑宝盯着看,胸口难以平静。

    豁出去了。

    她把手放在那只宽大的男性手上,立即被包紧。

    温暖和安全的感觉霎时从手转到了心再传到了全身。

    李桑宝放肆地笑,像古早偶像剧一般,任由王子把自己从坏人堆里救出去。

    这一刻就算是假想的,也值得珍惜。

    两人一前一后,在酒店走廊上跑着。

    李田因为停车买东西,上来得晚了。此刻他看到这一幕,深深错愕。

    他从没有看过尹范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天然的笑,但是又觉得这种笑如果有也应该是尹范的而不是小可的。

    为什么呢,没有来由,他只是执拗地这样断定。

    看着尹范拉着李桑宝渐行渐远。

    李田忍不住再问:尹哥,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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